母亲仍旧在房门外唠叨。邹鲁此时倒很希望萧磊打电话过来。好让她发泄一下无名火,但邹鲁知道,她对萧磊那种人没法发火,他是个默默承受一切的人,冲他发火就好像拳头打在了海绵上。邹鲁往随身听里放上一盘英文歌带,将耳机塞住耳朵,靠在床上翻杂志。屋里散落着五花八门的杂志。邹鲁看着自己随手拿的这本杂志,竟是自己杂志社的《万象》。邹鲁一毕业就分到这家发行量很大的杂志社。两年后,被主编分派负责“婚恋家庭”栏目。10年来,邹鲁就和形形色色的婚恋故事打交道。邹鲁有时甚至想自己之所以对婚恋有些麻木,多半是和这职业有关。“婚”字是一个“女”加一个“昏”,大约是指一个女人昏了头才结婚。邹鲁却太清醒。即使在最该陶醉的时候,在内心深处她仍是醒着的。“佯醉”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萧磊那边仍没有动静。或许那个人出现了?邹鲁想,她有些不太自在。她并不看重这感觉,因为她知道,这就像哪天早晨忘了描眉搽口红一样,是一种惯性的失落,而并非是由于爱。她索性摘了耳机专心地听门外母亲那单调重复的语词……她忽然有些可怜母亲。母亲是落寞的,她的世界窄得只有邹鲁父女俩,而这两个人都对她竖起一面墙。父母的婚姻是媒约之合,母亲一张白纸地嫁给了父亲,“爱”启程在结婚之后。而父亲呢……
邹鲁清楚地记得,是自己12岁那年,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时刻。尽管父亲三令五申不准她进他的书房,但邹鲁还是找了一个机会溜了进去。神使鬼差地,她的目光落在一套上下两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上。她并不对这套书感兴趣,只是有些奇怪这《通史》的上册显得过于陈旧,似乎翻阅了多遍;而下册却显得整洁平滑。两册书放一起。十分不协调。要知道父亲搞明清史研究,没有道理翻阅通史的上册多过下册,何况这套《通史》并不是多重要的资料书……问号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邹鲁脑子里。她伸手去取那本泛旧的《通史》上册。书抽出来的当儿,飘出一张照片,像白蝴蝶似地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邹鲁拾起照片一看,照片上是一个穿列宁装,扎两条辫子的姑娘,眉宇间有一种清淡的风味。这显然不是母亲。12岁的邹鲁想也没想就拿着那张照片去找正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问这是谁?母亲拿了照片,正反一看说:“是你爸的一个熟人。”
晚上父亲回来后,母亲将他叫进卧室,里面半天没声响。突然父亲铁青个脸从里面冲出来,抓过邹鲁就要打。邹鲁正吓得愣怔时,母亲满脸通红冲过来吼道“你先打死我!”父亲摔门而去,母亲跌坐在椅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邹鲁看见卧室的地下散落着一些碎片。她走过去,发现那些碎片正是那张照片的残骸……
从此邹鲁的家里就蒙上了阴影。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进书房,母亲则变得唠叨而且攻击性强,一不如意就将陈年老帐翻出来。邹鲁奇怪父母竟将这样的婚姻维持了下来。要搁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早拜拜了。邹鲁记得自打那次以后,母亲不只一回发狠对邹鲁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可奇怪的是她近年来却急于从这些“坏东西”中找一个女婿。那次以后父亲也不大跟邹鲁说话。邹鲁觉得父亲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是邹鲁母女都无法窥视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一定有一个穿列宁装,扎两条辫子,一脸清淡风味的女孩……
邹鲁百无聊赖地又将那本《万象》翻了几面,正巧翻到自己采写的那篇报道:《艰难摆渡的现代婚姻》。写这类报道,邹鲁游刃有余。周围朋友的婚姻都是问题婚姻,似乎没有一个对自己的婚姻满意。唯一一个陶醉其中的,是一桩两地分居的结合。邹鲁很奇怪主编一直让她负责“婚恋”栏目,别人都变换过好几个栏目了。邹鲁30多岁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同事中看好这个栏目的便开始窃窃私语,说邹鲁“外行指导内行”。主编却有一次当着众人说:“许多事局外人才能看清楚真相,邹鲁搞这个栏目最合适。”
这篇报道中,邹鲁写了这么一段关于现代婚姻的话:“……现代婚姻就像许多新房里的那些由三合板制成的轻巧时髦的家具,只能赢得短暂的喝彩。用过这样的家具的人都知道,也许祖母那些看起来粗笨的衣柜才是天长地久的陪伴。”这句话写得很矫情,邹鲁想,祖母用那些旧家具时,是不是曾巴望着早一天用坏了才好呢?天长地久?像父母那样吗?
邹鲁胡思乱想正热闹的时候,call机响了。邹鲁一看,显示器上有行字:“报告惊人消息速到维利咖啡屋。方飞鹏。”这个方飞鹏,就这副作派,吃饭打个饱嗝都会当作惊人消息发布。邹鲁本来懒得答理,偏正心里烦,就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出了门。母亲跟在后面一叠声地喊:“你到哪里去?”邹鲁边走边答道“采访”。
在造型像童话里蛋糕屋的“维利”门口,方飞鹏正悠闲地吹着口哨。
“是不是要自杀了,想让我转交遗书?”邹鲁没好气地走过去。邹鲁有时觉得奇怪,自己见着别人再烦都能温文尔雅,唯独对方飞鹏禁不住要恶声恶气。也许是方飞鹏“花花公子”的名声;也许这家伙脸皮厚得跟牛皮似的,剌几下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