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0年第12期
栏目:小说
那三张照片,锁在母亲的梳头匣子里。紫红色檀木匣子,纹路清晰,浅浅的花鸟图案,悠悠地伏在上面,不显山不露水,寂静,淡雅。匣子四周镶着镏金的花边,铜鼻铜锁。虽然红檀木露着斑驳,黄铜锁也有了黑斑,但整个造型还算别致。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匣子,不该放那三张发黄的照片,要放就放金银细软。可是,母亲,不仅放了,而且把那三张照片,金条一样锁了三十年。
那三张照片,像三只小兽,躺在梳头匣子里,任那把铜锁,咔嚓一声,牢笼一样锁住,静静地,单等母亲放它们出来。三张照片里,有一张是母亲最最珍爱的,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四边是匀称的锯齿。照片里,那位穿着大襟褂子,打着绑腿,头上别着一朵花的女人,就是母亲的娘——我的姥姥。小时候,一看到这张照片,我总要问,姥姥的褂子是红色还是黄色?母亲就斜我一眼,说,还用问?看看你姥姥的那双脚,大红大紫的衣服,不压趴下?姥姥裹过脚,半截儿又放开了,虽不是三寸金莲,但已经变形。母亲说,姥姥五个脚指头有四个绑进了肉里。姥姥穿着一双小船一样尖尖的黑布鞋,与姥姥壮实的身子比,就显得小了,支撑不住身体似的,仿佛一动,就会头重脚轻,栽个大跟头。
莫非大红大紫的衣服就重?明知道母亲的说法不对,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为说罢那句话,母亲的脸忽然就拉了下来。由此我确定,姥姥是不穿大红大紫衣服的。可是,姥姥为啥要在头上别一朵花呢?莫非花没色儿?我问,母亲就说,谁能知道,那得问她自个儿。
另外两张照片,里边有母亲最最痛恨的人。其中一张是冒牌彩照(我就这么称呼),母亲说,照片是人工上了色儿的。里边有一位俊俏的女人,瓜子脸,圆眼睛,高鼻梁,满面笑容,嘴角上翘,照相时,好像专门用牙咬着舌头,舌尖欲显不显地露着,那嘴就显得小巧、饱满,像水灵灵的花骨朵。她穿着紫色碎花旗袍,人虽袅袅婷婷,但旗袍上紫色花瓣却斑斑驳驳,脸蛋上涂着淡红胭脂,嘴唇上也点着一抹红,头微微向左偏着,那样儿,如一只猫,乖巧温顺。我叫她俊女人,后来,才知道她叫秀丽,既是我奶奶又算我姥姥(为了把故事讲清,我权且喊秀丽)。另外一张,同样有一位女人,这位女人,脑后绾着一个髻,光脑门儿,凸嘴,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蓝裤子,碎花袄,背微驼,很显老。我叫她大嘴,后来,才知道她叫俊梅。这是一张正牌彩照。三张照片里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三个时代,而那个男人,却是从三张照片里一年年长大的,跟姥姥照时,高高瘦瘦的,像姥姥的弟弟。跟俊女人照时,留着精干的短发,成熟英俊,像俊女人的大哥哥。跟大嘴女人照时,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背略驼,头发稀疏,略显苍老,跟大嘴女人很般配。这个男人,是我的姥爷。母亲看第一张照片,一看半天,眼神迷离,将信将疑,很费劲的样子,像是跟离世的姥姥交流。看另外两张,眼神一下就冷峻了、凌厉了、尖锐了,看着看着,鼻子就重重地哼一下,是那种不屑一顾的哼。母亲既然恨照片里的人,为啥还要保存它们?还要把它们放在一块?后来,我分析,母亲之所以把它们放在一起,很大程度是提醒自己记住过去,还有,就是向过去泄愤。母亲把三张照片锁在一起,把爱和恨锁在一起,任这两种情感,在她的记忆里互相啃咬,撕扯,一生一世纠缠不休。
姥姥叫什么,母亲也说不上来。母亲只说村里人叫她二丫儿。姥姥比姥爷大三岁,妻大三,抱金砖。姥爷娶了姥姥,干啥啥顺。这是母亲的话。母亲说,姥爷是个油皮子,除了爱媳妇,爱享受,爱刺激,啥本事没有。可是,有时候,母亲也夸她娘家如何富裕,母亲的话是前后矛盾的。姥爷没本事,能把日子过得红火、滋润?姥爷没本事,能让他钟爱的媳妇喝奶并用奶洗脸?其实,后来我想,母亲之所以恨那两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姥姥没从姥爷身上得到的东西,那两个女人得到了。再一个,母亲认为自己的婚姻是被包办的,自个儿没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爱,而姥爷,则利用她的幸福,如鱼得水,在爱河里痛快、淋漓地畅游着。
对于母亲,姥爷的爱情史,是藏在她心口的硬伤。而那三张发黄的照片,就像一柄箭,不看还好,一看,就仿佛能穿过岁月,直逼她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