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和姥姥之间没故事,一日三餐,柴米油盐,一男三女,是他们全部的故事。这是母亲的话。母亲还说,姥姥,用她的博爱拉扯着五个孩子(母亲常说姥爷是姥姥的大小孩儿)。姥爷不干地里的活儿,他挑个货担,走街串巷,沿村卖针头线脑、胭脂腮红,还挑着担子干过一段磨剪子菜刀的营生。姥爷干不了地里的活儿,姥姥就领着大姨二姨,牵着舅舅的手,一起到地里干。那时候,母亲可能还没出生(在母亲之上,先后有两个孩子没拉扯成人。母亲常把那两个孩子的早死归于姥爷不顾家)。母亲说,她从没见过像姥姥那样惯男人的。姥爷的脚只要一迈进院儿,除了出气,其他,一律由姥姥完成。
母亲的叙述让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夕阳西下,姥姥领着三个孩子,扛着锄头,小跑小颠儿,从西山坡那几亩地里,旋风一样往家赶,边走边呵斥:快走,快走,你爸就要进家了,还磨蹭?姥姥家的大门是向屋后开的,走在屋后,姥姥不进院,先要站在果树下的大磨盘上,放眼远眺,看姥爷从山脊上露没露面。看不着姥爷,就跳下来,拍拍黑大褂,唉地一叹,才撸袖子做饭。看着姥爷,就满脸喜悦,冲着三个孩子,咋咋呼呼地喊,快,快,你爸回来了,你们,动作快点,一个生火,一个抱柴,一个沏茶。她自已呢,整理一下鬓发,抻抻衣袖,满脸幸喜,翘首相望,像久别多日盼夫归似的。姥爷呢,悠闲自在地挑着担子,从西山坡上,背着一身晚霞,哼着小曲,迎着姥姥的目光,慢慢往家赶,人还没走到跟前儿,就歪着脑袋,急煞煞地喊:二丫儿,卸担!在外忙碌了一天的姥姥,也不觉得委屈,倒像被重用了似的,快迎几步,边噢噢应着,边接过担子,颤颤巍巍挑进院儿,这边放担、卸货,那边早把姥爷让进屋,上炕喝茶。每次,一说到这儿,母亲就愤愤不平,常常指着我的父亲,骂他母亲(秀丽,我姥爷的第二任妻子)乱使妖术,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姥爷改造成了她的奴役。当然,母亲说姥爷姥姥的故事时,常常要加上一句,这是你大姨说的,那是你二姨说的。因为那时候,母亲还没出生或者是还没记事儿。每次讲姥爷,总要拉个证人出来。
几个人中,舅舅常跟母亲唱反调。舅舅说姥姥惯姥爷,乐在其中,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母亲却说是被姥爷逼的,不那样咋办?日子不过了?那时又不兴离婚!母亲还说,不比不知道,一比,能把你气死,你没瞅着他对那女人(秀丽),啧啧,喷喷,一个下三滥。对咱娘有那一半也算夫妻一场了,毕竟咱娘给他拉扯大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他喜欢过谁?那女人哼一声都是命令,他多会儿听过娘的指派?
舅舅反驳说,姥爷也听姥姥的话。
比如那次,姥爷不想出去卖货了,姥姥就让他跟着去地里。这时候,姥姥就把两个女孩儿留在家里,单带舅舅。舅舅是最小的,跟上面两个姐姐差好几岁,再加上姥爷喜欢男孩,下地时,就让舅舅骑在脖子上,跟姥姥相跟着,有说有笑,一路走去。那时候的姥姥,比平日多了份快乐,虽然壮实,却另有一种妩媚。到了地里,姥爷让舅舅到不远处的野滩儿玩,他和姥姥边聊天儿边割麦子。当然,姥姥为等姥爷,割得很慢,姥爷呢,割得更慢。往往是,他们一天干的活儿,远没有大姨二姨两个女孩儿干的多。就这样,割上一阵儿,姥爷还嚷嚷,说腰也酸背也疼,手腕也发僵。那样子,远不像个七尺男儿,倒像个撒娇的孩子。姥姥也不恼,让姥爷到地头躺着,给她唱戏。姥姥就在地头处,来来回回地割,一片割完,她往前推进,姥爷躺的地方也往前推进。姥爷头枕着姥姥的大褂子,跷着二郎腿,脚趾头一跳一跳,打着拍子,哼起了一曲一曲的戏,哼着哼着,就停下来给姥姥讲,生怕姥姥领会不了唱词里的内容。舅舅说,姥爷的嗓子很好,唱的音儿也准,很有磁性。舅舅在野滩里逮蝴蝶,就跑回来,趴在姥爷身边,听姥爷唱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半醒之间,舅舅睁眼,不见了姥姥姥爷,却见不远处的麦地里,麦芒乱颤,风中飘来异样的声音。那天,姥姥变形的脚,穿着一双黑呢子鞋。只见那双前面尖尖的鞋,像小船遇到了巨浪,晃晃荡荡,在麦秆处乱动,而姥爷的那对大脚,蹬着小脚,上来,下去,交叉着狂舞。姥姥娇娇的声音,带着微喘,夹在微风里,夹在熟透的麦香里,一阵阵,荡进了半睡半醒舅舅的耳朵里。这些,是舅舅把一个画面截成了一句话,讲给母亲听的,目的是反驳母亲,说姥爷和姥姥曾经也很恩爱,而母亲,转讲给我时,含含糊糊,只说姥爷是猪八戒,爱媳妇不说,还爱刺激。而我,就把母亲遮遮掩掩、零零碎碎的讲述,依靠想象,拼凑成暖阳下、麦地里姥姥姥爷的娱乐图。
舅舅说,等他完全清醒,却见姥爷依旧躺在身边,而姥姥呢,坐在姥爷头顶处,细细地挽着发髻,姥姥脸蛋上一坨红晕,眼睛似水,盯着姥爷,似责备,似爱怜,娇羞百态。舅舅知道,这时候的姥爷心情必好,就撒娇,磨缠姥爷,让他帮着逮鸟。姥爷摸着舅舅的头,却盯着姥姥,不怀好意,赖皮地说,我的腿软得走不动道儿了,你厉害,你有功夫,割着麦子还蛮有精神。姥姥就怜爱地白姥爷一眼,说,少耍贫,帮儿子逮鸟去。姥姥起身又割麦,姥爷继续躺着,盯着蓝天看。
坝上草原,平川悠远,没山少树,鸟把巢就建在那浓密的庄稼地里。晴空中,几只鸟啾啾叫着,在一处盘旋半天,然后直冲下去,过一刻,又飞起来,飞向远处。飞回来,再盘旋半天,又直冲下去。姥爷告诉舅舅,鸟直冲下去的地方,肯定有鸟窝。观察一阵后,姥爷就领着舅舅,走进远处的麦地,在鸟下落的地方,细细地找鸟窝。舅舅说,按姥爷的方法,真能找到搭建很好的鸟窝。鸟窝里有几颗鸟蛋,皮是灰色的,上面间隔着细细的白斑,抓在手里,光光溜溜的,像鹅卵石。姥爷就用马莲草编个鸟笼,架在鸟窝上面,用细绳揪着,待鸟下来进了窝,猛一拉绳儿,鸟就扣在了笼里。夕阳下,舅舅左手抓着鸟,右手握着鸟蛋,随在姥姥姥爷身后往家赶。路上,姥爷跟姥姥说,我明天去南村儿转悠一天,南村儿那些女人又该买针头线脑了。姥姥说,我明天领着三个孩子,割剩下的那片麦子。然后,姥爷又开始哼戏,姥姥很专心地听,姥爷走得快,把姥姥甩下一截儿,再站住等。姥姥的样子,很幸福。舅舅说,那时候,他有鸟玩,有鸟蛋吃,也很幸福。
舅舅一说到这儿,母亲就发脾气,说他赶得巧,有娘亲有爹疼,不像她,四岁就死了亲娘,遭后娘虐待。母亲说时,总是不提我的父亲,只提后娘暗里做鬼,让姥爷把她强许给了后娘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随他的母亲,也就是秀丽,一块上姥爷门儿的。听我父亲说,当时,他是很疼我母亲的,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可是,母亲却犟得很,自始至终,就跟他戗着干,当着秀丽的面,故意欺负我的父亲。好在秀丽是聪明女人,她的眼睛比心还亮,她把两个孩子一块养大,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这个女孩儿,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是那种愿意掉脑袋的喜欢。对于男人喜欢女人,秀丽最有体会,因为姥爷就是那么喜欢她的。所以,待俩人长大,秀丽就亲上套亲,把我的母亲嫁给了我的父亲,这样说真是别扭,这些血缘关系总是交代不清楚。可是,就是这种乱了套的关系,让我的母亲一辈子都跟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对着干,好像是,这两个男人,因为自己的爱情,欠下了她一辈子的债、一辈子的情。
母亲常埋怨大姨、二姨和舅舅,说他们各过各的日子,不满意姥爷的做法也不明提,就在她跟前儿点眼药(说坏话),撺掇她跟后娘干架。
一说到这儿,大姨二姨就护着自己,说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姥爷和秀丽的事儿、我母亲和我父亲的事儿,根本没法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