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明在人生中最该惬意十分的青年时段里过得并不舒心?在最近的十三年里,前头八年,他当小学教师,想出人头地却无门无路;后头五年,他混在机关,眼看着就能出人头地了?这话听起来有些不敬,可这又是十分确切的,一个“混”字从头至尾把他过去的五年勾勒了个大概?
那年的3月初,区委政法委缺少一个类似于打字员或者秘书或者跑腿学舌的工作人员,按照惯例的做法,从教育局下属的学校里借调一个吧?可那么多年轻教师为什么偏偏选借林光明呢?其实这一切都是早就做过工作的?区教育局局长的老伴就在林光明的学校当老师,林光明和她还曾经坐过对面桌?头一年秋天市里招考公务员,林光明过五关斩六将以第一名的成绩冲到了面试这最后一关,可终于因为那个地球人都知道的原因铩羽而归?局长老伴安慰他:“小林,别气馁,你的知识能力已经得到了证明,人为的因素你就别太较真了,等有机会区里需要用人,让我家老头子给你推荐一下……”闻听此言,林光明夸张地翻了一下眼皮,眼睛放出多日来少有的亮光,说:“那,那可太好了?”
林光明的校长找他谈话时语气很郑重,说政法委这地方统管全区政法战线工作,公检法全算在内,位置很重要,借你去暂时工作,是区里?局里和学校几级领导对你的极大信任,我想这一点不用我再强调了吧……剩下的事就是好好干工作了,明白吧?
林光明脑子胀胀的,连声说那是,那是,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临走时校长还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干好了,就有机会留在区里了,一个男生么,在小学校发展空间实在不大,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噢……”
在林光明的印象里,校长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这么多话,态度又温良谦恭,仿佛关系已经处得很铁了似的,或者说是格外高看他了?林光明感受到了身份变化带来的人格尊严,这一点他是尤其看重的?
回到家,大梁的道喜电话打过来,说兄弟当官了可别忘了拉巴众兄弟一下,你老人家随便滴答点油水就够咱们滋润半年的了?
林光明的脑子惯性般晕胀胀着,说少扯,只是借调,哪是什么当官?不过嘴上客套完了,意识里也仿佛看到自己坐在区机关某间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为人批条子?通过电话替人打招呼的神气模样,嘴角还不自禁地扯动了一下,是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到教育局局长那儿报到,局长领着他去见政法委郭书记,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黄面膛,高高的个子,走起路来频率很快,是当过兵的?在郭书记的示意下,林光明坐到了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书记把一支“中华”甩过来,当下,林光明就感觉这书记的官可算是不小,看人家抽的什么烟就知道了?
郭书记简单了解了下林光明的情况,叫来吕副书记,交代了几句工作便急急地出去开会了?
吕副书记对面的空桌子就是林光明的?这张桌子一年间迎来了三个借调人员,前两个都在干到四五个月的时候转到区委办和宣传部,进了行政编制?吕副书记笑着脸说:“小林,他们都说咱们政法委留不住人,好样的?能干的都会被别的部门挖走,我不信这话?你呢,好好干,尽快熟悉工作,为自己,为咱们政法委,都要好好干……”
一句好好干,几天之内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政法委另有三个人,一个是董主任,大老板,家里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汽车修配厂;一个是崔姐,是刚刚离休的老区长的儿媳妇;再一个是邹姐,市直一个单位离休大领导的儿媳妇?三个人见有新人来,都很客气礼貌地打听这打听那,开着不轻不重的小玩笑?特别是邹姐游来逛去的大眼珠,代表性地显示了这三个人都是极精明和有阅历的?
接下来一个星期,为了筹备一年一度的全区政法工作会议,林光明埋下头打材料,邹姐送来一沓儿,董主任整来几页,吕副书记把把关,然后开印,是老式的油印机子,推一下翻一页,弄得不好,满手都是黑油墨?林光明感到纳闷:领导都抽上“中华”了,连小学校里都用上速印机了,委里怎么还这么寒酸?
听了这话,吕副书记咳呀了一声说:“连这台586电脑和针式打印机还是从郭书记战友那里淘汰下来的,区里困难,哪来的钱买啊,对付着用吧?”
有一天下班后很晚了,郭书记见楼上还在加班印材料,上楼来说别弄太晚了,明天再整吧,顺嘴问林光明;“咱们的电脑是有点旧了,还能对付用吧?”
林光明当然会顺情说好话,说还行,打字还可以?郭书记点点头说:“也就是打个字什么的,也用不到什么别的尖端的?”说完尖尖着嗓子哈哈了几声,众人紧跟着附和?
后来,郭书记的办公桌上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每次去他那里送材料,他如果在摆弄电脑的话,就一定是在玩一款叫串尖儿的游戏,吧嗒吧嗒地点着鼠标出牌?林光明想,领导嘛,总是要先武装起来的,然后才能轮到下面的普通干部?
政法工作会议筹备期间,吕副书记领着小林和下面办事处的两个人到一个粥铺吃了顿午饭,三盘菜,有一盘炸黄花鱼,几碗过水癳子粥,共花了四十五块钱?这对于喜欢吃肉的林光明来说,感觉十分不过瘾?政法会议结束的当天中午,董大老板招呼吕书记几个人出去吃饭,由他请客,结果只有林光明傻呵呵地跟了去?那顿饭花了二百多,另有董老板的两个朋友,吃的是农家乐?林光明感觉真够可以的,这么重要的会议,大家接连半个多月都累得够呛,连顿饭都没有混上,想着想着心气就有点不顺,就多喝了点白的,下午上班时不免有些迷糊?吕副书记心知肚明地数落他:“以后中午不许喝酒,工作就是工作,醉么哈地耽误工作?”
到后来林光明才知道,吕副书记是吃过董老板亏的,按他的话说,就算我老婆下岗了在家呆着,可还没可怜到吃不上饭?喝不起酒的份儿,端谁的酒盅?饭碗可得动脑筋啊,小伙子!
当时林光明感觉有些不以为然,但没敢辩解,把委屈和不理解憋到肚子里,心想自己才刚刚来,凡事都得忍着,总归是听人劝吃饱饭吧?其实,有些事情本身并没那么复杂,比如说吃这顿饭吧,一二百块钱,还都是委里的同事,正常人情往来,怎么就不能吃呢?复杂就复杂在这个单位的人际环境上?
林光明一下午大气不敢出,猛气喝茶水解酒,再一趟一趟上厕所,心里还不住地劝自己,才刚刚来,有很多东西要多学多看,更要学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