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5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你重新找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工作去吧!”几分钟以前,老板对董时光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便被刚才还是同事的保安赶出来了。玻璃门还没在身后完全关上,雪花就一股一股地飘过来了。董时光看着街对面的玻璃橱窗,那温暖的灯光被雪花遮住了。雪花一阵一阵地把灯光遮住,让董时光的眼神显得更加迷离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让董时光浑身发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失业成为家常便饭,只要某个人从办公桌对面把眼光瞟过来,轻轻地说:“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此时,董时光便要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计,默默地起身离开。是的,到这座城市三年多,他换了许多工作。保安、搬运工、门童、清洁工,甚至是殡葬场的焚尸炉操作工,他都干过。但是,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长。问题不在于他不敬业,不机灵,而是因为他的普通话。那叫什么普通话啊?对于董时光来说,他已经尽可能地让舌头和牙齿密切配合,严阵以待地让每一个即将从嘴里溜出来的词语向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所说的普通话靠近。但是,在别人听来,董时光的普通话依然带着浓厚的无量山方言的痕迹。董时光一张嘴,人们都要竖起耳朵,非常专注地去倾听、分辨,才能勉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终于,老板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无量山普通话,让他卷起铺盖走人了。
“无量山啊无量山,你给我董时光带来的不是骄傲,而是失业!”面对着飞舞的雪花和扑打到脸上的寒冷,董时光再一次在心里高喊。
喊归喊,董时光却只能在心里喊。怀着满腔的无奈,他孤独地走在暮色渐浓的大街上。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工作等着他去千寻万觅呢?他的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们一个个紧裹着衣服,低头走在各自的行程上。这座城市里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得比往年要早,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遥远的无量山。
是的,董时光不止一次想起无量山。他知道,在云南,在他的老家无量山,那里林海莽莽,即使是冬天到来的时候,那里也是满目绿色。尤其是在离董时光的村子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又一片铺满了山陵、山谷、山洼的茶园。在深冬时节,那些茶园里的樱花树开始开花,满山满坡的冬樱花用那梦幻一样的粉红色,让无量山成为花的海洋。游走在花海里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冬樱花把天地之间的每一个空间都染成了粉红色——抬起头,天空上的云朵是粉红色的;低下头,山谷里的晨雾是粉红色的;放眼望去,山脊的线条也是粉红色的;置身于这样的景色里,人们的赞叹也是粉红色的。无量山的冬樱花,让董时光对这座城市的大雪感到无所适从。
在董时光散步到天元广场之前,他还不知道,他的下一份工作是故事匠。
故事匠,嘿嘿,这是一个绝少有人听说过的工种。董时光又一次失业之后,他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走在天元广场旁边的小路上,捡来的苹果5旧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刚刚捡到这个旧手机的时候,它曾经响过几次。丢失手机的主人把它拨通,董时光听到一个男人说:“这是我的手机,你捡到了,还给我。”听这口气,就像董时光捡到这个手机是犯了一个大错,而改正这个弥天大错,就是把手机乖乖地还回去。于是,董时光果断地把电话掐断了。他下定决心,打死他都不还这个手机。也怪了,那手机的主人,竟然再没打电话过来,甚至连卡号也不要了。这个苹果5旧手机,董时光就一直用着。然而,在这座城市里,董时光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身上带个手机,十天半月也没有谁会给这个旧手机打电话。也就是说,董时光捡到这个手机,其实跟没有捡没什么两样。它在董时光这里,仅仅发挥着手表的功能。偶尔,他会掏出来看看时间,然后再揣进衣袋里。此刻,苹果5旧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董时光很长时间没有发觉。他一直在天元广场附近晃荡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以做的活计,挣点钱,填饱自己的肚子。苹果5旧手机的铃声一直在响,在最后几秒钟的时候,董时光才听到,漫不经心地掏出来,滑动那个很少用过的接听图标。
杨彩莲在电话那头骂起来:“董时光,你个死斑鸠,死到哪里去了?”
董时光实在是搞不明白,杨彩莲怎么特别喜欢骂死斑鸠。不管是谁,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一开口,死斑鸠就骂出来了。作为董时光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老乡,听到她那带着浓厚的无量山方言气息的普通话,董时光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好多年没有回老家去了,听到杨彩莲的声音,仿佛闻到了无量山的原始森林弥漫着的春茶的味道。是的,这种味道让董时光感觉无比亲切。在无量山深处的南涧县,是一个茶叶的海洋。许多茶园隐藏在无量山茫茫的林海里,成为普洱茶和沱茶最为重要的原料基地。杨彩莲的声音,是与董时光相同的方言,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无量山的春茶。
听不到董时光出声,杨彩莲又在电话那头骂起来了:“你个死斑鸠,给你找了个工作,你快过来。”
“什么?工作?”一听到“工作”二字,董时光就像打了鸡血,马上兴奋起来。他停住漫游的脚步,站在原地,两眼放光,把苹果5旧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的老板,他一个朋友要找一个故事匠,你个死斑鸠去试试看。”杨彩莲说。
“什么?故事匠?”董时光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杨彩莲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先过来,见了面我再跟你说。”杨彩莲最后还是没忘记在通话的结尾用“死斑鸠”作为句号,然后掐断电话。
董时光一路小跑,赶到杨彩莲打工的那家超市的时候,杨彩莲正在超市的入口处把一堆苹果、巧克力、糖果往那棵缠绕着彩灯的圣诞树上挂。董时光站在她旁边,学着她的样子,专门往树尖上挂那些东西,把低处留给杨彩莲。然后才悄悄地问:“什么工作?你说什么故事匠,我不知道是干什么活的,你好好说说嘛。”
“你这个死斑鸠,有福气了。我老板有一个朋友,是写电影剧本的,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是从无量山来的,就让我给他讲无量山的故事,讲一个故事给一百块钱,有用的故事,就写到他的剧本里去。我不会讲,你这个死斑鸠去吧。”杨彩莲一边踮起脚往圣诞树上挂东西,一边说话。
“问题是,我不会讲故事呢。”董时光有点犹豫。
“你爹‘懂个屁’不是无量山里有名的故事匠吗?”杨彩莲漫不经心地说。
“二奶奶,我爹叫董国碧,不叫‘懂个屁’。”在无量山里,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把董时光他爹叫成“懂个屁”。他们一般都不会当着董家人的面这样叫,背地里却无一例外地叫董国碧为“懂个屁”。杨彩莲虽然比董时光还要小两岁,但是论辈分,却又比他高两辈。在无量山里的时候,董时光跟杨彩莲开玩笑,便按排行和辈分,叫她二奶奶。
“你个死斑鸠,到底去不去?”杨彩莲嗔怒地瞟了他一眼。
“我爹是故事匠,我不是嘛,我怕讲不好。”董时光还在犹豫。
“怕什么?你爹那些故事,你随便整几个给他们就行了。一百块钱一个故事,换了我,给他们讲三天三夜,挣上几万块,不用在这里为别人挂圣诞树了。你这死斑鸠,摆在眼前的钱不敢挣!”杨彩莲一副老江湖的嘴脸,还真有点像二奶奶的样子。
脚下的那堆东西挂完的时候,董时光终于下定决心去挣故事匠的钱了。
杨彩莲带着董时光来到超市三楼,收敛起刚才满不在乎的神态,一脸凝重地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上怯生生地敲了两下。正要再敲两下的时候,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中音:“进来。”
杨彩莲轻轻地推开门,把头伸进去,然后再把董时光拉进门。
“陆总,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董事长。”杨彩莲朝董时光看了看,轻声说。
“董事长?”陆总抬起头来,一脸迷茫地看了董时光一眼,然后看看杨彩莲。
“不是不是。他叫董时光,我刚才给你介绍的那个会讲故事的人。”杨彩莲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在无量山的村子里,乡亲们总是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便顺着董时光的发音,也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董事长”。
看着浑身不自在的董时光,陆总忍不住笑了起来:“董时光,哈哈,董事长,哈哈哈……”笑了一阵,终于收住了,又换上一贯的严肃表情,问:“真会讲故事吗?”
被陆总嘲笑了一番,董时光脑后那股倔劲爬到了脑门上。于是,他很坚定地说:“当然会讲,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无量山上有名的故事匠。无量山,陆总知道吗?金庸小说里段誉修炼凌波微步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陆总便相信了董时光。他拿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拨通电话说:“钟老师,我给你找了一个讲故事的人,从无量山来的,对对对,就是无量山,金庸小说里段誉修炼凌波微步的那个地方。这个人叫董事长,哦,不对,叫董时光,彝族。云南的无量山,大理下面一个叫南涧县的地方。是的,彝族,小伙子一家几代人都会讲故事。我把他带来见你?好的,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