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那一声猫的惨叫,全是因为一只独眼龙的黄猫闯进夏五爷收养的几十只瞎拐秃瘸猫的领地引起的。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夏五爷从街上拣回一只断了一条后腿的大白猫养在家里。打这儿起,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的被遗弃的猫,纷纷投奔夏五爷的门下。有时二三十只,有时四五十只,来去不定,多少不详,闹得院子里一年四季臊烘烘的。倘若谁要问夏五爷您收养了多少只猫?夏五爷一准儿会说,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不仅“打死也不知道”到底养了多少只瞎拐秃瘸的猫,对人事间的许多事,夏五爷也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动不动就“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这是天下大乱时被整成神经留下的后遗症。
王一斗折腾了多半宿,身子骨和神经都累得不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以至连满囤妈什么时候回老家去找儿子搬救兵也不知道。王一斗正猫腰撅腚洗脸,听见院子里有夏五爷和枝子二叔郑考古说话的声音,就支棱起耳朵。
“夏五爷您哪天搬家呀?”
王一斗脑子里闪现出郑考古戴着的那副永远雾蒙蒙的眼镜。
“说好了,全院同一天搬。”
一个院住了几十年,王一斗想不明白,夏五爷为啥一辈子不婚不娶,而且整天啥事不干,却从来不愁吃穿。
“这回给您多少房子呀?”郑考古在问。
“你大嫂家多少我多少。”夏五爷回答。
“赶明儿搬了家,这些猫,您怎安置它们呀?”
“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
听到这,王一斗迎出屋,向郑考古打着招呼:“大兄弟,今儿咋这闲在?”
“咳,这不是拆迁要搬家吗,我来看看能帮嫂子什么忙。”郑考古扶了扶雾蒙蒙的眼镜。他本名叫郑高谷,叫白了就叫成了郑考古。
“光说不成,这亲的呀就是亲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王一斗的话里多少有巴结的味道。
“咳,谁叫我大哥走得早呢。”郑考古说话时总爱在前面加一个“咳”,这许是北京大学考古系的高才生至今在考古方面一事无成的由衷叹息吧。
“她二叔,来,进屋坐吧。”方头大脸的枝子妈高挑着竹帘迎小叔子进了西厢房。
光顾跟郑考古说话了,王一斗没看见给猫喂食的夏五爷向这边瞥了一眼。
吃完晚饭,王一斗沏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静下心来,琢磨着待满囤妈找来儿子,怎么才能下到井里取宝。看来,决不能大挖槽,费工不说,动静也太大。再说,已经跟拆迁办签了合同,不几天就搬家了,时间不允许。只有悄悄地进军,先用凿子将木板凿开一个洞,再伸进刀锯一点点儿地锯,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事就办了……正想得入神,满囤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一鼓一鼓的,光生气不说话。王一斗开开电扇,递上毛巾,问搬来救兵没有?
“别提了,就你这儿子,脊梁骨算是酥断了,媳妇不吭声,他连个蔫儿屁都不敢放。”
王一斗急得在屋子里走起溜儿。钻透横在井中间的木板,起码要两个人,一人下到井里凿,一人井边拽着绳。满囤妈虽说也算个人,可只有嘴上功夫,干点儿活就喘成捣蒜杵子似的。
“要我说,这也怪你。办事没个准星儿,不长后眼,不然你们爷儿俩也不会闹得这么生分。”
“说说的,怎么冲我来了?”
“本来就是嘛!让你自己说,这辈子,你干了多少养活孩子没屁眼儿的事呀?”
“你也就是事后诸葛亮。要知道尿炕,早睡筛子了。”王一斗嘴上依然硬气,心里已经软下来。
满囤妈忽儿抹开了眼泪:“现如今,啊,咱这个家,亲不亲,热不热的,谷糠贴饽饽捏不成团儿。”
“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干啥。”王一斗明显没有了底气。
满囤妈不依不饶:“不是我埋怨你,这辈子你干的事,有一件对得起儿子吗?整天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明知道后悔药难吃,可就是不长记性。”
王一斗无话可说了。这辈子,谁让一轮到他烧香,灶王爷就调屁股呢!
刚到京城送煤那会儿,一起送煤的老乡,先后把家眷接进京,有的干脆娶了城里姑娘。王一斗却想,水流千遭归大海,树高千丈叶归根。等醒过梦儿来,晚了。后经三番五次申请,把老婆孩子也接进京城,上了户口。没过二年,那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热闹劲儿一过,立马儿挨起饿来,饿得前心贴后心,做梦都在吧嗒嘴。在乡下,茅草根榆树皮洋槐花烂菜帮子白薯秧子都能充饥,更不要说还有遍地的马齿菜蒲公英车前子猪毛衣等等野菜了。城里有什么?除了水泥地柏油路,就是汽车屁股吐出的废烟,还有下水道冒出的臭气。城里二级工,不如地里一畦葱。回去!王一斗以响应国家支援农业号召为名,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迁回到河北定兴老家。等日子好过点儿了,想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再办回北京,门儿也没有哇!王一斗长吁短叹,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前些年,有项政策规定,老工人退休,允许一个子女顶替接班,户口办进北京。人家机灵的,甭管够不够岁数,甭管有病没病,反正一个个退休回家,让在农村的子女来北京接班了。王一斗呢,论岁数,还不到退休的年纪;论身体,一年四季身子骨倍儿棒,吃嘛嘛香,即便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用吃药,往脑门儿上抹点儿清凉油,准好。谁承想,敢情啥事都不是板上钉钉儿。等他到了退休年龄,变了,外地农村的子女不许到北京顶替老子上班了。这一变可不要紧,儿子满囤搞了好几年的对象小喇叭吹吹了,后来娶了现在的这个媳妇,厉害得母老虎一般。不仅耽误了儿子的前程,有了孙子,户口也落在农村。这就是说,子子孙孙,祖祖辈辈,只能土里刨食。王一斗短叹长吁,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后悔的后遗症一直延续到这次拆迁。区里搞危旧房改造,拆迁补偿办法,既按房屋面积也按现有人口。王一斗家的户口簿上,只有他一个人,只能分到一套两居室。如果户口薄上有老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起码能分到两个两居室。如果户口簿上再有闺女女婿外孙子外孙女,完全可以分到三个两居室。就按少了两个两居室算,等于少了一百平方米楼房,这得值多少钱啊!只因当初一念之差,白白地丢了。王一斗长吁短叹,短叹长吁,后悔哟后悔死喽,后悔哟后悔可喽!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灶王爷这回怎么也该把屁股调过去,把正脸转过来了吧?挖出慈禧太后藏在井里的八大马车金银珠宝,什么户口呀房子呀吃喝穿戴呀,等等等等等算个屁呀!足可以把这辈子所有的后悔事,全都找补回来!
可是,儿子满囤不来帮忙,这井……且慢,满囤来了。
第二天,满囤带着儿子热闹儿从定兴老家赶到北京。一年多不见,热闹儿长高半头。王一斗高兴地把孙子抱在怀里,核桃皮似的老脸扎得孙子嗷嗷叫。王一斗忙得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满囤妈没好气地问儿子:“媳妇不发话,你哪儿借的胆儿呀?”
长得敦敦实实且已发福的满囤,吭哧憋肚,不知怎么回答。
孙子热闹儿抢过话说:“奶奶我告诉您吧,是我妈催着我爸来的,说要是来晚了,金子银子就全让爷爷奶奶昧起来了。”
“去,不许瞎说!”黑黢黢的肌肤也没掩盖住满囤的脸红。
王一斗向满囤讲了藏有八大马车金银珠宝的传说,又来到南屋,移开破木箱子,露出黑洞洞的井口,然后把具体行动计划说了一遍。
满囤听得满脸冒汗,眼睛都直了:“爸,咱、咱这样干行吗?”
“想发财不?”
“那还用说。”
“想发财就啥也别怕。”
“好吧,我全都听您的。咱啥时动手?”
“大白天儿的可不行,等夜里再说。”
满囤疑惑地问:“爸,这井里,真的藏着金银珠宝?”
王一斗有些不快:“你就放心吧,这次不会再吃后悔药的。”
满囤打了一下磕巴:“要是真挖到金银珠宝,热闹儿他妈说……”
“我知道你要说啥。我都六十多了,黄土埋到脖子,还能再活几年?等赶明儿一蹬腿儿,还不全都是你们的?”
老实的满囤非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不是还有我妹妹她们一家子那嘛,到时候……”
“瞧你这没出息劲儿!有一点儿当哥哥的样儿吗?现在我就告诉你,除了姓王的,外姓儿的甭想沾光。这回你放心了吧?”
“其实,我不是……”
“不是啥?你呀你,赶明儿有了钱,把腰板儿挺直了叫我瞧瞧。”王一斗恨铁不成钢地拍拍儿子的肩膀。
满囤还真挺了挺腰板,不免有些滑稽。
夜里,当全院邻居家里的灯都关了,父子俩挖宝的行动开始了。
尼龙绳一头拴在满囤腰间,一头攥在王一斗手上。王一斗慢慢地放着绳子,满囤脑袋朝下徐徐地降到井里。突然,满囤“啊”地大叫一声,音儿都变了调儿。王一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往上拉尼龙绳。可是,井口小,满囤胖,拉到半截儿,一下子卡住了。满囤吱哇乱叫,两腿乱踹。慌乱中,绳子松了,满囤出溜一下又滑到井里。于是,井里传出杀猪般的嚎叫。
满囤妈在北屋哄孙子睡觉,闻声跑过来,帮助老头子连拉带扯地总算把儿子弄到地面。满囤面如白纸,身子筛糠,再看脚下,水泥地上洇湿了一大片,一股臊尿的味道直扑鼻子。
王一斗问:“到底怎么了,叫唤得这么吓人?”
满囤余惊未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摸到一团凉凉的、肉乎乎的东西。”
凉凉的、肉乎乎的?莫非是蛇?王一斗只一想,身上就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蛇,他有着刻骨铭心的惧怕。
满囤妈打开手电筒照进井里,横在半截儿的柏木板依稀可见,连个草棍儿也没有。“是你看走眼了吧?哪有什么蛇,自己吓唬自己。”
“没错,绝对没错!就是凉凉的、肉乎乎的,盘成一团儿,我好像还看见它动了一下呢。”满囤这时才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先是双手捂住裆,觉得不妥,又“嗖”地蹲在地上,以掩饰尿裤子的尴尬。
王一斗相信儿子满囤的话是真的,他隐隐约约感到,挖井取宝不像他原来想像的那么简单、那么轻而易举。
月黑天,好做贼。神武门打开了,八辆马车出了皇宫,八辆,每辆车上的东西都用油布盖得倍儿严。老榆木车轮子上绑了布,马蹄子也都绑了布,是那种厚实的小帆布。走起来,鸦雀无声。也不是鸦雀无声,驾辕的马呼呼地吐着粗气,所以不能算鸦雀无声。十六个侍卫,加上疤瘌脸的侍卫队长,一共十七个侍卫。俩人押护着一辆马车,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侍卫队长走在最后压阵,脸上的疤瘌泛着光,标枪的枪头也泛着光,是看一眼就浑身发冷的光。马车出了神武门,往东,沿着景山东墙又往北,到了鼓楼,然后七拐八拐,停在一个门脸不大的四合院门口,开始卸车。宅子的佣人都被关进北房,不让出来,出来就杀头,看见就挖眼。听见院子里嘁嘁嚓嚓的脚步声,有个老妈子胆子大,胆子也忒大了,大得不怕杀头挖眼,舌头尖儿贴在窗户纸,舔破一个洞,换上一只眼。只见侍卫们重箱子抬进来,抬进东厢房,空箱子搬出去,搬出院子,一趟又一趟。有个侍卫脱了手,“咣当”,红木箱子掉地上,“哗啦”,金银珠宝撒一地。胆子大的老妈子赶忙用手捂住嘴巴,多亏捂住嘴巴,要不非得喊出声来。这时就听见从院子里传来扇耳刮子的声音,劈劈啪啪有好几下。这以后,胆子大的老妈子后半生再也没有睡过安稳觉,一直到死也没睡过,没睡过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