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踩着贝壳沿海滩继续往前走。海浪不断把新的贝壳冲刷上岸,又裹挟着旧的贝壳回归大海。不知又走了多久,我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下愣住了:我们一直沿着弧形的海岸线在走,对面就是漫无边际的海水,哪里有岛?除了七零八落的海岔子,就是一马平川荒无人烟的盐碱滩,根本就没有岛。我停下脚步,愣怔地看着凯华。凯华只看了我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蹙着眉,眼睛里蓄满锐利的冰碴,锋刃朝外。被抢了包的女人认出他的时候,他就是这种表情,然后,一把水果刀迅速插进了她的腹部、胸部,也许还有颈部。
我急忙跑上堤坝四处打量。在不远的一个海岔子旁边,有两间集装箱一样的简易土坯房,斑驳的黄墙体上面扣着青灰色的瓦。那儿有人,我们过去问问。我指着前方对他喊。我太紧张了,清冷的海风呼呼地直往嘴里灌,呛得胸口透不过气来。我知道,不管那儿有没有人,我都要马上逃离他的视线,找到办法。是的,我怕他,虽然我说自己叫“老三”,假装背后还有两个哥哥,但我还是怕他。
有些人就是这样,天性残暴,环境、修为可以抑制表象,但无法改变实质,只要触及内心敏感的一个点,就立刻引爆本性。同样,有的人注定做不了某些事,比如我,买鸡、炖鸡、褪鸡毛都行,就是动不了抹鸡脖子那关键一刀。不只是鸡,只要喘气的,我都杀不了。看着活生生的东西在自己手下变得冰冷僵硬,就像亲手把自己变成僵尸一样恐怖。所以,凯华只负责抢过包就跑,而我要规划线路、阻碍追赶,包括这次在联华超市门前偷“沃尔沃”逃跑。而之所以选择这辆车,是因为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副驾驶上挂着一件粉底红花的外套,它和我最后一次给母亲买的衣服一模一样。
远远地,空气里飘来鱼虾腐烂的腥臭味,就像父亲被汗沤湿的内衣。和其他地方一样,房子旁边生长着蓊郁的野生柽柳、黄瑾菜和蒲苇,还有几只散养的鸡。房前坑洼不平,一根腐烂的木浆,一只豁口红塑料桶,一张残破的渔网从墙头垂下来,堆在地上,脏得像一摊垃圾,还有几件旧渔具随意丢放着,很久不用的样子。我刚要上前叩门,从渔网后面猛地蹿出一只小黄狗,汪汪叫着朝我们扑过来。我吓得忙往后躲。凯华反倒迎了过去,嘴里“啧啧啧”地逗弄它。原来狗被绳子拴着脖子呢。它每次愤怒地前扑,力的惯性就把它往后猛地扽一个趔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惨叫。我唯恐主人发现,忙拉着凯华上前“啪啪啪”叩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门开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黑红的脸庞,很健壮。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抱着她的腿藏在身后,从她两腿之间的缝隙怯怯地张望。
打开门,她的惊讶程度远胜于我们。她迷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凯华,等待我们开口说话。
哦,大娘,我们迷路了,请问去贝壳岛怎么走?我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她刚回过神来似的,不急于回答问题,反问道。
我是医生。凯华没有丝毫犹豫,非常坦然地回答。他也许把自己持刀杀人的举动臆想成了外科医生,只不过一个是救人,一个是杀人。
老妇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我。
是的,他是内科医生,我附和着说。我想起母亲的主治医生白大褂上的胸牌,上面写着“主治医师”,虽然母亲在他的救治下,一个月后死掉了。
哦,她神情松弛下来,说道,这就是贝壳岛,也叫贝壳堤。这里贝类多,被海水冲到岸上,年复一年,把沙、土都掩埋了,人就习惯称这儿为贝壳堤,至于原来叫啥名,反倒都忘记了。
去贝壳岛避风头的想法落空了,我无比颓丧地看着凯华。凯华并不看我,上前两步,眼睛直视着老妇人,笑容可掬地说,你看这附近也没个人家,你能行个好,让我们在你这儿歇歇吗?
好哇,好哇。老妇人呵斥住狂吠的狗,手牵着孩子,身子往后一侧,凯华大踏步就跨进了屋。他扭头见我还站在原地,对老妇人解释道,他是我的助手。我不知道医生是否真配有助手,但他笃定的语气足以让她相信。
显然,这是个临时住所。从物品的磨损程度看,这是个不慎滞留被迫长期居住的人家。屋内陈设简陋,但很干净,地上散落着几件儿童玩具。孩子蹲在玩具里,继续摆弄着积木拼图。屋里还有一个木方桌,几个塑料矮凳,一张双人木床,一张折叠式大铁床,床边立着一个水粉色布衣橱,姑娘们喜欢的那种。屋角堆放着两只深棕色瓦罐,上面罩着白细纱布,发出浓重的腥臭味。生活是相似的,而生存却截然不同,以各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存在着,如蝼蚁混迹于世,但在这粗鄙的生存环境里,老妇人神态安详,没有一点怨怼之色。
你们坐,我补完这架渔网就吃饭。老妇人说。
我这才发现地上还堆着一架破渔网。网线粗糙,深绿色已经泛白,一看就是下海用的。她双手扥着渔网交替着一点一点往前导,找到破洞,左手托着,右手用线梭子迅速穿插几下,把网眼连起来,补出一块崭新的翠绿色补丁。同样绿的,还有她手腕上的贵妃镯,水头好得像汪着一湖水。我回头看凯华,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衣橱上,并没看到镯子。谢天谢地,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你家就两个人?凯华问道。
是啊,我和我孙子小乐。老妇人轻快地说。
凯华眼里的光瞬间湮息了。
这个色狼,逃命还不忘惦记女人。我心里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