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8年第05期
栏目:时代广场
我们是被同一个浪头打向沙滩的人,他说。
我没理他,继续用力把“沃尔沃”往柽柳林里推,直到车又行进了四五米,我才走出林子,借着月光寻找那辆车。透过杂乱狰狞的柽柳枝条,黝黑的车顶像身后的海面一样醒目,泛着鬼魅幽光。怎么没想到商务车体积大不好隐藏呢?我有点懊恼。捡拾起路边掉落的枯枝,重又走进林子里。夜色静谧,海风在枝条的缝隙间穿梭而过,像垂暮的老人,在叹息一个不甘消逝的灵魂。而隐藏不好,我就将是那个不甘消逝的灵魂,不管自己有多么不甘心。“喀喀喀”,有细微的破裂声传来,车子随即一点点下沉。我蹲下查看,林子里散落着很多贝壳,车轮正压碎贝壳深陷在松软的滩涂里。我笑了,瞬间感觉月光穿透夜幕倾泻而下。
凯华站在路边,见我钻出林子,继续用鞋尖划圈,一副等待我回应的闲适模样。他一年前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感激涕零,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三瓶“红星小二”,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但现在,我不觉得那是宽慰,感觉更像诅咒,或者是威胁,我甚至听到了“得意”隐藏在他肚子里正肆虐地狂笑着。我再次往柽柳林里看,汽车已经被浓密的枝条遮蔽。这是条偏僻的海岔子路,几天之内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他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是因一条人命而在同一个浪尖上苟且求生的人。但我不想这样回应他。
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就能到贝壳岛了。我对他说。
他对步行很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闷头跟在我身后。路越走越窄,随时还要躲避被海水冲击坍塌的土坑,这也是我抛弃车的原因。
你肯定能找到贝壳岛?他语气温和地问。这是他少有的示好。我放慢步速,与他并肩而行。
是,我父亲经常提起它。我说。
我父亲是船员,一年足有十一个月住在水上,或者在某个临水的地方。从他对我和我母亲的态度,我肯定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孩子,就像对可以找到贝壳岛一样肯定。但这些我没有说,我想,即便哪天我想说了,也不是对他——所谓的“凯华”说。
我知道凯华不是他的真名,就像“三儿”不是我的名字一样。干过一段制假证件的活后,才知道什么安娜、杰瑞的背后,往往是王金花、李富贵,而“凯华”总让我联想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其实,从和他第一次喝醉酒开始我就后悔了。当时,我们倚靠着高架桥下水泥涵洞冰冷的墙面,他直着舌头说,自己因为抢水浇地,在老家的田野里和人打架,对方失去了一只耳朵。我是不信的,他不过是想让自己比实际看上去更恐怖一点。我不是残暴的人,更不会弄掉别人的耳朵,但我信奉遇到麻烦绕道走,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揭穿他的原因。
我时常在想,如果自己不鬼使神差地绕高架桥去4号地铁遇到他,一切是否如常?我也许依然在地铁通道卖唱,而他,还是那个鼹鼠一样胆怯孤独的小偷。我记起小时候,母亲常牵着我的手绕着饮马河漫步。河岸有很多鸭子,她兴致好的时候,会双手拍击,跳跃着追赶它们,嘴里“哦哧哦哧”地喊着。受了惊吓的鸭子扇动翅膀,慌不择路,四散而逃。但总有一只留在滩涂上,像和泥土冻在了一起,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母亲说:“世上万物都是这样,总会有被上天不慎遗忘的可怜虫。”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只倒霉的可怜虫——无处可逃。
夜色渐褪,一抹淡橘色光线隐没天际,四周空寂无声,偶尔有一两只海鸟从头顶飞过,带来一丝生命存在的痕迹。
凯华已经有段时间没说话了。我有意与他保持三五步斜线距离,后脑像着了魔一样,凉飕飕的,时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但表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以掩饰内心对他已经断裂的信任。我想,如果我现在死去,在腐烂成泥土之前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我们沉默机械地在长满蒲草、柽柳林的蛮荒之地穿行,像两只饿狼,迎着初秋清冷肆虐的晨风在无垠的草原上夜奔。鞋里有粒沙子,硌脚,我有心脱鞋清理掉,懒得;一想到停下来要和凯华说话,更懒得——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我知道他有多疲惫,我不想给他抱怨的机会。我磕了磕鞋,继续闷头走在前面。
那是什么?他忽然惊呼。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堤坝闪着点碎银光盘桓在眼前。我怀疑眼睛出了问题,用力揉了揉,没错,那点点银光是堤坝发出的。
贝壳?噢,真是贝壳。凯华嚎叫着,擦过我的身体向堤上跑去。
我紧随其后,用尽全力地奔跑。站在堤坝上,眼前豁然开朗,苍茫的海天之间,衔着一枚红彤彤的太阳,一波一波的海浪披着金光从天际滚滚而来,哗哗啦拍向堤岸。狭长的堤坝内铺着厚厚的一层贝壳,像一条翻着肚皮的大鱼,裸露着层层白鳞。
啊……站在堤上,我忍不住放声大喊。这是我第一次在海边看到日出,我发现,日出和日落一样,都是霞光染红了云。那生和死是否也一样呢?这样想着,心里不禁一阵苍凉。
凯华嘲弄地看着我,挂着蔑视的笑。他总是这样,无论内心多么渴望,外表都是淡淡的,但如果你真的以为他心不在焉那就错了,他能轻易发现别人的软肋,并在其最薄弱的时刻和部位给予毁灭性的一击。
我无暇顾及他的表情,两天三夜的逃亡,整个神经已脆弱得像蜘蛛丝,找到父亲口中的贝壳岛给了我莫大的信心,虽然这儿只是一道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