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鼻子独立门户,在周围几个大集的牲口市上成了大拿——有名望的经纪。公家整顿市场管理,经审查了解,牛大鼻子根本没有参加过什么家礼,跟土匪也没有任何瓜葛,于是就给他戴上了一个红袖章,不叫牲口经纪,而是集市兼职管理员。集市管理员只是个名分,每个摊位给公家收个毛儿八分的管理费,小事!吆五喝六在集市上转一圈,还是回到牲口市上当经纪才是正经差事。托他办事的人多,一集下来有几头牲口成交,也是三块五块的票子往兜里揣。牛大鼻子办事仗义,大咧咧,有人缘。黑子小时候常跟着赶集,大鼻子把他扛在肩膀头上在集市里晃悠,煎饼果子油炸糕,花生瓜果冰糖葫芦,指啥买啥,享尽了口福。人们看着牛大鼻子美得屁颠屁颠心里发痒,在他后脑勺上撸一把调侃:“嘿,大鼻子哥们舒坦啊!这是你亲儿子吧?”牛大鼻子知道问话的意思,把后腰的鞭杆一甩:“找揍呀,不是我亲儿子还是你儿子!”
黑子自从来到了牛家河子就改姓牛,大鼻子过世后黑子顶门立户过日子,再也不想提许家那一章。到哪山砍哪柴,牛家河子都姓牛,带犊子不仅不好听,哄嚷这事很难融入牛氏家族,这也是他说不出口的一块心病,所幸的是成家后老婆接连给他生下两个儿子。庄稼人日子耍的是力气,男子汉是顶梁柱。常言说家有千顷不算富,有个儿子不怕穷。到了计划生育的年代看见老黑家齐膀的两个大小伙子,真让人羡慕得咂舌头。老黑憋足了劲往前奔,不愿意让孩子外出打工也有这个意思:有儿子就是根,给儿子早点成家,再生几个孙子,分家各过排开了也能占半条过道的地界,谁敢不把我大老黑当本家。
没人敢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大老黑在牛家河子也混成个人物了。歪把子萝卜长在垄背上,牛家河子半截村子的人也得叫黑爷,辈分在这儿放着。过去都说穷大辈,老黑说,这会儿咱辈大,不穷!在他手上就要搬过这个穷大辈的说法。人走时气马走膘,赶上好时候了脚印顺着时气跑,一步一个台阶,这些年大老黑就没走过背点。农村包产到户,解散了生产队,集市上有了牲口市,大老黑看准了牲口经纪那个行当。说起来是子承父业,其实闯出来不容易。刚有牲口市的时候人们好像不知道怎么交易了,不是小葱、韭菜吆喝着卖的玩意,在牛觚角上插根草,呆呆地在那儿等人问价。大老黑好像天生的有根灵筋,拿摆着架子往前凑,放开嗓门跟人白话,指点着牲口品头论足,掰开牲口嘴看牙口——别看长相跟半截黑桩子似的,说话也不利索,可脑筋活泛,能煽动。他不是想买牲口,来逛牲口是另有心思。临来特意让老婆给他弄件中式褂子穿上,宽绾着袖口,打扮得像个人物似的端着手腕,哪有谈生意的人群就往哪凑合,打圆盘,插嘴说事。看事情有门,他把袖口抹拉下来主动拉住人家的手摸价。多年不见的讲价方式让年轻人大开眼界,不由得围拢上来看稀罕。两只手在袖子里捏做,旁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双方的眼神和含糊的对话:“这个整——嗯——再加这个零——”越看不见的东西越神秘,人们开始用敬佩和好奇的眼光看这位大老黑。实际上在袖筒里就是用手指头比划钱数,买卖不成仁义在,成交与否别露底价,好与另一家买主再谈生意。当牲口经纪的都是看牲口的行家,见多识广,凭毛色、膘情就可判断牲口的体质,看牙口论牲口的年龄,看踢弯腿脚便知道它的活路,问卖主的话不可信,要想买到实在价码的牲口,全靠拜托经纪帮着给拿主意。当然,卖主也靠经纪托着,把大毛病说到明处,一分价钱一分货,没钱的买头老牛也是心甘情愿。当经纪的要一手托两家,买卖双方不过火,中间人给打圆盘说和着,既方便讨价还价也不伤和气,牲口经纪也能挣个好处费。
是事都有个道,这就是牲口经纪的做派。大老黑也学着他爹当年的架势,往后腰里插杆鞭子,招摇过市,显示着懂行道和门里出身的意思。
三里五乡的都认识,有人提起老话:这就是当年有名的牲口经纪牛大鼻子家的儿子,门里三分会,人家懂行!
此一时彼一时,乡村的小农机械发展太快,庄稼地里人们不再使唤牲口,牲口市也跟着不行了。福人自有天相,什么时候有心人都能看出生财的门道。这阵子乡下兴起了直购直销的风气,不断有远道的开车来乡下收购粮食、蔬菜、棉花、辣椒、红枣、花生等农产品。大老黑凭着多年当经纪的人缘老底,又成了串乡买卖的帮办——新的经纪人了。名声在外,有外来的车辆进村,人们就指引到他的门下。有时候来牛家河子的大货车装不满,大老黑就带着车往附近几个村子跑。再后来,附近几个村子里有车下来,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生怕被城里人哄骗了,有大老黑托着,人们觉得办事放心。
大清早老黑一睁眼手机就响,骑上自行车就跑,比当牲口经纪还忙。就这经纪行当,不比种地做买卖来钱少,跑着动嘴就发财,日子过得沉实。他不羡慕那些扔下老婆孩子外出打工的人,也不让孩子外出。他训斥孩子:别想往外跑,出去给人家提溜夜壶挣俩钱也叫工作人啊!那叫活受罪。老天爷把你扔到这片土地上,自有活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你爹怎么样,站着比他们不矬,躺下比他们不短,要是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