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09年第09期
栏目:小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一带乡民的心目中,山和海都远在天边,平展展一眼望出去,除了树木和村庄能挡住人的视线,再开阔的地方就是天地间模糊朦胧的一片了。春天的早晨,阳光平射过来,穿透薄薄的晨雾,把那软软的蛋黄色均匀地涂抹在大地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平静。人们习惯了这平坦的大地,习惯了过像这大地一样平静的生活。大地上但凡有道沟沟坎坎,在人们的心里就会记挂多少年,并连带着一串串故事,咬碎嚼烂了以口相传,经世不衰。
就如村南的界线沟,那是闹鬼子的时候挖的冀中和冀南的分界线,为挖这道沟多少人被日本兵打死在沟沿上;村西的河埝,是民国六年闹大水修起来的,那年闹土匪,就是老黑他爹吆喝了一声,全村老少爷们抄起叉、耙、扫帚、二六杆等应手的家什涌上大埝,土匪硬是没敢进村——说起这事儿,不是说老黑他爹牛大鼻子有多大能耐,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遇上这种拼命的事儿,揭竿而起总得有个领头的人。就那一声吆喝让人们念叨了多少年。其实,那会儿老黑他爹牛大鼻子就是光棍一根儿,无牵无挂,胆大,在世面上经见的事儿多,也是混出来的主。庄稼人本来不宾服“光棍”,打心里看得起的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耠地、摇耧、扬场、使牲口,拿得起放得下,小日子过得沉实的那种人家。过好日子的主,都是妻贤子孝,勤谨和顺,不能摆在闲话场上说道。就是有些过节,谁敢提掇人家就会遭人撇嘴,“哏,人家祖辈都是大家主!”稍有不恭就会触犯众怒。闲唠就要看唠什么人家,就像老黑家,说他家的身世、趣闻,唠着有味,确实跟一般庄稼人日子过得不一样,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是孬人家,就是那种门风,说道起来人们觉得有趣。大老黑,小时候叫黑子,是他娘带来的。有知根知底的人说,别看是带来的,那还真是牛大鼻子的亲生儿子。
牛大鼻子家祖上给他留下村边的二亩鸡狗地,种些禾子、苜蓿喂牲口的东西,不打粮食,他也懒怠着耕种,一辈子不会种庄稼,就一个爱好,玩牲口。不拴车不挂套,赶集逛市当牲口经纪。在牲口市上,大袍带的后腰上斜插一杆鞭子,软竹子拧成的麻花鞭杆,鞭头上缯着火红的缨穗,下缀狗皮鞭梢,甩起来呼啸带风,响鞭像炸雷似的震得耳朵发麻。一物降一物,哪有牲口不怕鞭子的,只要他一拎过缰绳头子,多烈性的牲口都服服帖帖。他还有手绝活就是两手钳住牛鼻子看牙口,手指头比牛鼻锔、三角猫都厉害,遇到野性的牛犊子不老实,他一较劲,能就地把牛犊子拧个跟头。话传久了,也说不清是因为他天生鼻子大,还是他那手绝活,人们送他外号牛大鼻子。说起牛大鼻子,不仅玩牲口是把高手,在这一带世面上也是个人物。
闹日本的那会儿,这里是游击区,也叫边区,是冀中八路军领导人常住的地方。边区,边区,就是省份、县区的边缘地带。平原地面,说是天子脚下,却远离京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三股土匪势力横跨燕赵腹地,黑白两道难辨真伪。青帮、洪帮、拜把子兄弟,说起来都是一门子弟,依他们说,好像还真的都能排列出支脉,论上辈分。
大鼻子原本土光棍一根,哪懂得什么青帮洪帮。庄稼人不会种地,就叫打着扑拉混。人们说他是炕上睡觉不铺褥子,仰着脚撒尿,流到哪算哪,没有后顾之忧。那年正赶上旧城张三爷家的父亲过世,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扯个孝帽跟着守灵送葬,也没有人顾得上往外撵,事后就有了他也是青帮弟子一说。没人好意思找张三爷订正,有人问大鼻子本人,他含糊其辞笑而不答。问急了,他回一句:“家礼有家礼的规矩,这也是能随便说的事儿?”后来,他逢遇见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拱手抱拳施礼作揖,口称三叔或三爷。再后来跟牲口经纪许三混攀上兄弟,帮腔起哄,跟班跑腿几年,许三混就拉帮他接活当同行了。有了兄弟情分也就成了许三混家的常客,许三混家的里外力气活他都包揽在身,说是兄弟,倒像个扛长活的干儿子。大鼻子感激知遇之恩,苦累下贱无怨无悔,许三混也不拿他当外人。天有不测风云,许三混暴病身亡,大鼻子披麻戴孝像打发他亲爹一样办理丧事。发送完了许三混不能扔下嫂夫人孤寡不管,打里照外更加勤快。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他又是光棍一根。最让人有说道的是许三混家的女人,过门多年没开怀,眼看许家要断香火的岁数,就在牛大鼻子跑许家门子那几年,那女人给许三混生了个宝贝儿子。有人怀疑那孩子是牛大鼻子的,但在许三混的眼神里看不出半点嫌疑。三混和大鼻子称兄道弟,外人瞎操心,事说三遍淡如水,许三混不吃醋,说道渐渐平息。许三混一死,旧话重提,牛大鼻子一拍大腿,干脆过来住下了。后来经乡政府补办了结婚手续,大鼻子就把他娘俩搬回了牛家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