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个世纪的观点来解释内心的激动,这完全属于正常现象。但那是一九七五年。一九七五年我三十一岁,罗股长二十七岁,都是青春正炽的岁数。是的,我们是军人,军人自有军人严格的纪律。但我们在这莽莽大戈壁之西,在这根本看不见异性的边防站,用战士的话说,飞过来一只苍蝇都是公的。今天一下子看见如此美丽的女性,我们没有违反任何纪律,难道心里激动一下也不行的么?
但那是一九七五年。
那时候,我们的思想如同一条干涸的河床,没有碧波,没有流动,没有灵性,没有润泽。我们每天要求自己像毛主席语录一样,在书上、在纸上规范地活着,而且这样的所谓规范,其实就是死一样地活着,就是如同死尸一样活着,才能活着。
是的,如同死尸一样活着,才能活着——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活过来的经验。
是以,我对自己心中情潮有这么一丁点儿拱动,都有自己怎么也扛不起的罪恶感。
干着活儿,三个人无拘无束地说着话。罗股长与女主人当然是说话的主角,大多时间我是当听者。我很用心地听,很想知道这个住在这个魔窟般的小石屋里的神秘女人与罗股长,与边防团团部,与大戈壁,与边境线到底有着什么神秘的关系。
听得出来,他们对我在场亳不介意,根本没有因为我而说话躲躲闪闪的意思。比如:
罗股长说俩麻袋里的食物,是团长叫他准备的,昨儿下午就准备好了的。带我到这里来也是团长的特许。团长说,我是北京来的诗人,让我来见见她,对她,对我,或许都能有点什么用处。
“诗人?”一听说我是诗人,女主人的双眸立时如同星星到了黑夜,明辉如射,异彩焕然,“诗人,上高一的时候,我们班主任就是诗人!”
她禁不住高叫起来。
她忘情地说:“他教我们的诗,我们班会上集体朗诵过,现在我还记得。”
“真的?”罗股长喜出望外,“那快快,快念给我们听听,给诗人听听。”
女主人放下切了一半的黄瓜,站到那唯一的窗户底下,清了清嗓子,念道: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自由,爱情!
我要的就是这两样。
为了爱情,我牺牲了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我又将爱情牺牲。
她念的时候,左右手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一看就是中学生动作——清纯,青涩,但是真实,可爱。
她声音不高,但清新圆润,还保持着当年老师排练时的那种节奏。但再不只是那种上海普通话了,声调中多了一份新疆普通话的韵味。
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念完诗,她两颊涨得绯红。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下,才急急地解释:“这是我们班会时,全体女生出的一个集体节目。老师说,诗是匈牙利一个什么诗人作的,不记得了——”
“裴多菲。”我小心地提示。
“哦大概是,大概是。”她歉意地莞尔一笑,“老师给我们排节目时说,把两个中文翻译版本连在一起才好听,好看。真的,这么多年,我还记得——差点都忘了……”
她是那样忘情地笑着,仿佛回到了中学生时代,满脸红霞飞溅,明媚灿烂。
那一刹,我忽然想起了那两句歌词:
她那粉红的笑脸,
好像那红太阳……
记得小时候老师教这支歌,唱到这里,我心里还直犯嘀咕,描写姑娘的脸,怎么能用红太阳呢?总觉得不是那么妥帖,是为了押韵,不得已而为之的苟且。而这时这刻,我在这张笑脸面前,突然顿悟了:是的是的,这张笑脸就应该是红太阳,只能是红太阳,因为她一笑,我全部身心都被它融化了。
罗股长高兴得一劲儿鼓掌,连连说:“真好,真好,我一直不知道这首诗有两个翻译版本,只知道前面那个。今天听了后面那个,也好,一样好——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他俩说着话,我在旁边听。
渐渐的,我从他们的对话渗透出来的信息中,梳理出一个大致情况——
这小石屋是整个幸福渠链条上的一个看水站:
这位女主人是看水员,上海人,属鼠的,与罗股长同岁,一九四八年生。只是罗股长是年头,她是年尾:
从小石屋门口,过水闸,下到草地,到霍尔果斯河边,大约走八分钟;
一般情况下,霍尔果斯河在这段只有三十米宽,最深处也在膝盖下面,卷卷裤腿就可以过河;
因为这一段国境线,苏方没有电网和耕土地带,于是成为敌、特及潜逃者、叛国者选择越境的理想地段,敌情复杂,也是边防部队防务的重点地区之一:
女主人在这小石屋里已经住了七年:
大孩子六岁,老二四岁。都没名字,她懒得给他们取名字,老大就叫老大,老二就叫老二;
小石屋旁边的棉花地有十二亩多,玉米地有十亩多,还有菜地,全部是她一个人将戈壁滩上的石头清理之后开垦出来的。每年的小麦、玉米、棉花等庄稼,从播种到管理到收割,都是她一个人,收获后兵团派汽车来运走。七年间,五年大丰收,两年歉收。开荒种地不是她的任务,是她自己愿意做的:
她管辖的二十里水渠地段,包括今年春上栽的树苗,成活的白杨五千二百四十八棵,柳树两干一百二十二棵,还有少量的杏树、枣树,都挂果了;
七年间,她独自抓获潜逃者十一名,间谍三名,还协助边防部队抓获叛逃集团两个;
她没有武器,师里曾要给她配备一支手枪,她不要;
边防团老团长是她最尊敬的首长和朋友,七年来一直在各方面亲切地关注着她,关心着她,帮助着她,没有老团长的无私帮助、接济,她怕是坚持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