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不用别人打岔,我自己先糊涂了。
上海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女人扭动着腰肢,惊慌失措地跟着罗股长瞎忙着。好一阵儿,终于将我迎进了她的小屋。
一进门,到处转不过身来,胳膊肘一不小心就碰着墙了,显得十分逼仄。屋顶用预制板块封死,大约有两米高,抬手就能摸着预制板。我琢磨老半天,原来这小石屋是那种干打垒,石头垒的墙体,很厚。外面看起来还有那么大,里面就够呛了。
一进门,半天看不见东西。一则是外面阳光太强烈;二则是屋里太黑了。
大约知道我是生客,那女人牵着我的手,嘴里说着注意这里注意那里,注意脚下,注意头上,最后叫我坐下,我手一摸,是坐在炕沿上。
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我看见了一个疯狂得画也画不出来的环境。
上下左右,整个墙体都原始得如同梦魇中的魔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像一个一个恐龙蛋在墙上狞笑。黑色的戈壁石形态各异,简直像毕加索故意扭曲的现代派线条。脚底下也是鹅卵石,是小鹅卵石。
我坐的地方是一个石头垒起来的火炕,是按照双人床设计的,但不规整,窄了点儿也短了点儿。
小石屋有两间,我们坐的是里间,大约有十平方米。只有炕沿可以坐,上上下下到处堆着破烂家什、衣物、粮食袋。炕沿对面有一个小窗户,正方形,大约有半平方米。从这里可以看出墙体大约有五十厘米厚。
小窗户是唯一的风景区,是唯一可以置摆东西的地方,不大不小,正好放着一尊林彪题四个万岁的毛主席半身瓷像,瓷像前面,摆着一本塑料皮儿的红色袖珍《毛主席语录》,窗户下面,一个稍稍突起的鹅卵石上面,贴着一张婴儿手掌大的红纸片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个“忠”字。墙体很厚,整个窗户经过这一番打扮,看上去更像一个神龛。只是岁月长了,戈壁滩风沙叫起板来不依不饶,也没有随时打扫,瓷像上,《语录》上,写着“忠”字的红纸片儿上,都堆着厚厚一层风沙尘垢。
火炕是按照北方农村的火炕样式设计的,炕头是锅灶,可以烧柴禾,也可以烧煤。灶口上的铁锅大约有四十厘米直径。灶台比较宽,可以放一块小切菜板或面板。
与整个屋子的破旧杂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规整的可睡双人的炕上,铺、盖、枕的质量都很不一般,且都是大半新的,其中枕头很讲究,还有质地很好的枕巾。
床头一部电话机,便是屋里全部现代化设备。现在想起来,那就是一部用转盘拨号码的旧式电话机,但当时不知道它是陈旧设备,那时候有电话机就觉得挺先进的了。当然,那是兵团统一配置安装,作为随时报警和报告各种情况的重要通信设备。
眼睛稍稍适应屋里的光线之后,我站起来,走到外间。
刚才进门路过外间时,我是睁不开眼睛,被女主人牵着进来的。现在我才看见了,外间更小些,大约有五六平方米左右。没有窗户,也是堆满了家什、农具。有一面墙边,离门约两步,放着一张用小圆木制作的小床,比单人床还小点儿,还短点儿,女主人说,这是两个孩子的床。
罗股长和女主人在张罗着,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吃午饭。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更确切地说,我生怕罗股长突然说:“该走了。”
女主人显得十分激动,十分快活。不知什么时候,真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把头巾解下来了,那件当工作服的绿军装也脱了,只穿一件合体的浅蓝小花的衬衫,一头油黑的头发像黄果树瀑布似的泼洒到腰际。
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她的身材一点也没变形。情绪,心态,也浑如处子,脸上红晕生娇,两个眸子星一般闪亮。她忙乱地张罗着,那时的中国女性并没有戴胸罩这一说,是以看得出来,丰满的胸像大海一样吐纳着迷人的情绪。语无伦次地说着话,娇嗔无掩。当听罗股长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她惊讶得三个指头捂着嘴,半天喘不过气来。
“天哪,北——京——来的,”北京被她拉得很长,“北京,北京的怎么会到这儿来?”
“北京的怎么就不能到这儿来?你上海那么老远,不也到这儿来了么?”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故意这么说。见她没有反驳,我估计自己猜对了。
“对,对,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她忽然怅然若失,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毛主席语录,如星的眸子忽然黯淡了。
两个小男孩儿一直在外面,坐在树荫底下的一块水泥预制板上,一声不吭,乖乖地各自吃着糖果,看着小人儿书。
三个人开始张罗着做饭。
择菜,洗菜,淘米,切肉,添柴,把火。
这个几步就到了国境线的丑陋的小石屋,这个幸福渠边孤寂的小石屋,这个莽莽大戈壁之西,比遥远还远的小石屋,就因为来了我们两个年轻军人,便立即升腾起生活的气息。
虽是夏天,大约因为墙体很厚的缘故,石屋里并不太热。但一生火做饭,就热腾起来。其实并不是天气热,大约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心情激动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