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成老师的两只手血糊邋遢,他哭着喊着,揪着一颗心,不仅那些学生,还有妻子和儿子一起都埋在了废墟里。
康正和他一起扒着,他们记不得是否说过什么,他们好像没说话,又好像说了很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心里都堵满了东西,说不出个什么来。他们看见一些蠕动着的身体还有血糊邋遢的脑壳,他们搬着石头和已经杂乱的横七竖八的房梁。十分费力,但他们拼了命地弄。
他们没往操场上看,要看,就会看见那八个娃还一动不动地发呆。
八个娃也没有看他们的老师。也许那时候他们被巨大的声响吓着了,没有看见他们的学校轰然坍塌。却看见他们的村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大片的白尘。村子曾经安详地横在两山之间,宁静而美丽,可现在,白尘漫卷,腾飘拱涌。白尘像高大的厚云一样,在持续的轰响里向四下里漫涌开来。
他们发呆,觉得不可思议,好长时间他们都觉得是在做梦。
刘孝元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证实那不是梦。他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娘,可连自己都听不见那声喊。那些字词在他嘴里轰然作响,但跳出口后却在连绵不绝的轰响中显得微不足道。
昆成老师也听到了那种声音,是滚石撞击山体的声音,也许是余震发出的轰鸣。正因为那些嚣响,他没有听见康正急切的喊叫声。他全神贯注在扒着乱石和横木,他看见妻子那张脸了。妻子头发有些乱,布满了灰屑,但妻子似乎显得十分镇定,妻子护着那几个娃,几个娃里并没有他们的儿子。妻子看着他,对他说快救娃们。他点着头,加快了扒掘。
可是他被人推了一把,是康正。康正急切地喊叫无济于事,于是康正猛地推了昆成老师一把。
昆成老师愣看着那个校工。
康正指了指那座崖。那是学校后面的一座山崖,平常这崖很别致,有几块大石,石缝里长着各种花草树木,尤其那些石松,长得苍劲而怪异。昆成老师没事时就架上画板坐在操场角落的那块石头上画那处崖。他对那崖头的每棵树每株草每朵花都十分熟悉,可是现在,他看见了那情形,他觉得那崖变成了一张巨口,随时要将他们吞食了。
昆成老师看见那几块巨石摇摇欲坠。
康正扯了他一把。
“我不!”昆成老师喊出两个字来。他不能走,他要救人。他想,我为什么要走?没了你们我什么都没了,我要你们都出来。
要是康正不拉他,也许他就和那片废墟一起埋在了乱石里。康正狠命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几米远的地方,尽管如此,落地崩弹起的碎石还是砸着了他的额头。那时候一大股的尘屑将昆成老师罩住了。尘雾淡去,康正才看见那个男人半跪着趴在地上,眼直直地看着身边矮树的枝梢。额上爬着一根红红的血道,从他的左眼眶上横过,一直挂在男人下巴上。
康正朝昆成老师“哎”了一声,然后又很响地“哎”了一声。
昆成老师成了一块石头,连眉眼都一眨不眨。康正走近前去,眯着眼与昆成老师对视了一下,那男人依然像石头,康正伸出手,狠狠地往那张脸上扇了一掌。那一掌,像拍打在了一只鼓胀着的米袋上,竟然拍出一蓬白烟,白烟散去,昆成老师还是一动不动。
康正不仅拉了他,还打了他一巴掌。康正以为昆成老师要跳起来,可是没有,一动不动的昆成老师漫不经心地吐出那么一句话来。
“你们走吧,我要跟我老婆孩子在一起。”
康正咧了一下嘴,他想起自己的家,家里有老母和儿子,儿子是他领养的,可是现在他们生死难料。
他指了指刘孝元他们。“作孽哟……”他说。
“都没了、全没了,就剩我们几个人了……”他说。
“你是老师哟!要雄起!”康正这么说。
昆成老师愣了一下,他从来看不起这个乡下的男人,他总是风言风语,小偷小摸,爱占小便宜。小农意识的劣根性几乎都在这个男人身上有所显现。有一次昆成老师甚至怀疑他偷看女人洗澡,学校就钱凤梅和另外一个年轻女教师,学校也就那么一间男女共用的盥洗间,这个男人常在那间屋子周边转悠。窗很矮,昆成老师有一次竟然看见康正趴在窗口那鬼鬼祟祟。他偷看女人洗澡,或许看见的是自己老婆,他很恶心这个男人。
可康正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觉得这话不应该是康正对他说,而是他跟康正说的。他蹲在那,莫名地摇了下头。他有些茫然失措,他觉得他承担不了那许多的责任。那是八个娃,生死攸关,他能承担得起?但他感觉到康正的目光,康正在看着他,他觉得自尊心一时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你是老师,你不挺身而出难道让人家康正承担?
他咳了一下,抹了一下脸,脸上不知道是泪是血还是汗,黏着厚厚的灰屑。他想,康正说得对,我应该和那几个娃在一起,那些死去的已经死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保住性命。
他站起来朝刘孝元他们挥着手,他喊得很大声。“快走!”他喊。“危险得很,你们快走!”他大声地喊。
八个学生还像八根木桩,极度的惊吓让他们一时呆愣成了木桩。
昆成老师和康正一把一把拉着那几个娃,拉一个,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一样,眨巴了好长时间的眼睛,然后眼睛就湿了。
拉巩碎花时,这招没起作用。碎花没哭,碎花也没笑,碎花一声不吭。
“碎花!我们要离开这里!”
碎花一动不动,像没听到昆成老师朝她喊的这句话。
山那边滚石还在顺坡而落,腾起很高的一蓬白尘。到处发出断裂的响声,这声音低沉而神秘。
康正说:“大家拉着手,赶快离开这里!”
昆成老师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感觉危险四逼而来。他急了,他想起康正用过的办法,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巴掌,但还是朝碎花的脸扇了一下。碎花还是一动不动。他没辙了,他强蛮地把碎花背在了背上,然后和康正一起拉着那几个娃娃往那片缓坡走去。他感觉碎花的身子在颤抖着,拉着的那只手也抖颤不休,他不知道是因为余震的缘故,还是自己的身体在抖动,或是娃们的抖颤由那只拉着他的小手传递而来。
有人喊了句什么。昆成老师回过头,看见那个叫刘孝元的学生还停在那里。昆成老师放下巩碎花跑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他朝刘孝元吼。
刘孝元呆木着,他看着村子的方向。他是那会的跳蹦将左脚崴了,他不想让昆成老师看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
昆成老师也想狠狠抽那小脸几下,但伸出的手收住了,他觉得有些不妥,他正准备抱起刘孝元离开那地方,可那娃从他腋下箭一样蹿了过去。他一直蹿到最前头,他忍着剧疼做出那些动作。他想让老师和在场的人知道,他还行,他不需要这个向来他不喜欢的老师的帮助。
他们才走到那片缓坡,身后就发出一阵轰响,那个风景秀美的山崖完全倾倒了下来,把刚才还在的操场连同菜地都掩埋了。
“没得了。”康正说。
“没得了!”昆成老师说。
“什么都没得了……”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