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审查材料和写普通的汇报不一样。普通汇报材料考虑的是结构、语法、美观,有时甚至失去了与现实的联系,而审查材料考虑的是真实。可怎样才算是真实的呢?总有一些似乎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挣脱我的意志和思想,猛地跳出来,浮现在脑海里。它们也在隐隐约约构筑起一种真实。
有一个关于女人的事情。为什么想起这事儿了呢?因为她既与我的青春记忆有关,也与我成为囚犯有关。认识她就更早了,大约是上个世纪90年代早期,我正上大二。那所军队政治学院在上海,所处地段倒也不繁华,还显得有点荒凉,记得院墙外是一条排污水沟,更远处还有一小块菜地。那年,学院正忙着组织教员和学员们学习邓小平南巡讲话。学得很认真,有讲座,有座谈,有考试,还得交学习心得。即使到了现在,讲话中的某些段落我都能背诵出来。
那时外出要请假,每周最多有半天。对于大上海来说,半天工夫也去不了哪儿,顶多到周边买点日用东西,就得赶回来。在围墙里封闭得久了,也懒得往外跑,有时几个月都不出去。所以,尽管在上海待了四年,但我并不真正了解它。我更不知道,因为我背诵过的讲话,外面世界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上海似乎仅仅是院墙外布满浓云的阴霾天空,长年处在雨季。
说来好笑,二十多年前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没有传呼机,学员们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靠信件。通过一些通俗情感类杂志,我们会给外面的人写信,建立朋友关系,称为“笔友”,和现在的“网友”差不了多少。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认识女人的,她那时还是个刚上大一的女孩子,叫霓云,很好听的名字。但她的真名不叫这个,这只是笔名。
霓云是本地人,在上海一所很普通的大学念书。她高高瘦瘦、大大咧咧,有点懒散。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头发一直是乱的,长年穿白T恤、牛仔裤,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先是她给我随信寄了张照片,在杭州西湖边照的,耳边插了朵白色小花。我也给她寄了张照片,穿迷彩服,一手端八一式冲锋枪,一手平举五四式手枪,脸上抹了三道炭黑,作出瞄准的姿势。
又通了几回信,我们就见面了。那时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人们很少写信,即便写,百十来个字之后就不知再写点啥了。那时,我们每封信都有四五页,和情人之间互说衷肠一样绵绵不绝。只是由于这二十来年居无定所,我把她的信和照片都弄丢了,实际上,我把大部分旧东西都丢弃了。但她竟然还保存得好好的,让我多年以后大吃一惊。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大概是十月末的某个晚上,一阵秋雨刚停,九点多钟吧,马上就要熄灯了。学员队队部的公务员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说有个女孩子打来电话,声音很好听。我放下牙刷,跑去接了电话,是霓云。她的声音的确很好听,普通话之中夹着吴语,很清亮,还有种香甜的韵味。听到这声音,就让人想到略带微笑的嘴唇,或者飘着茸毛的脖颈。
她说她在学院附近,想见我。我说我们这里马上要熄灯,出不去的,不请假外出要受处分。她嘻嘻一笑,说,好冷啊!我一咬牙,道,在电话那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我问了下公务员,公务员也是同学。他说队长喝酒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换上了黑色便装,钻进学院一角的草丛,从那儿翻过围墙。围墙外边是一条很宽的排水沟,有根尺把粗的排水管穿到对岸。刚下过雨,上面很滑,我猫着腰,小心翼翼爬到对面的小路上,浑身沾满雨水。
说来别人可能不信,那是我两年多以来,第一次看见夜色里的上海。到处泛着水光,五彩斑斓的灯影倒映在雨水中,宛如梦境。空气中充满了清凉的雨滴味道,整个世界银光闪闪。霓云站在电话亭旁边,牛仔裤,绛红色的手织长毛衣,不停往手心里哈气。在相距两三步远的地方,有阵香味从雨水中传来。好像是香水味,也好像是沐浴露味,但又都不是,还有种人身体的味道,总之,是这些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种气味对那个在围墙里关了很久的年轻人来说,既陌生,又猛烈。它与枪管上涂的黄油味,与五公里越野后的臭袜子味,与单双杠表面的金属味、汗水味,与政治理论教材上的油墨味相比,是那么与众不同。
霓云打量了我几眼,低头微微一笑,一手捂在下巴尖上,道,还行,就是有点呆。
那晚,我们踏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走了很久。可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知疲倦,身轻如燕。我把她送到学校,又徒步走回来,翻墙潜回宿舍,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夜不曾闭上眼。就好像这世界无缘无故给了我一个天大的礼物,而且只给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