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头信签纸上又写下了一句话:“刚刚走上军队高级领导岗位的时候,某某某是想有所作为的。”这是句很老套的话,我相信,大多数被双规的人都曾用过这样的句式。可是通过这句话,你没法回到一个活生生的过去。于是,我的思绪又开始变得杂乱无章。
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当秘书,小心谨慎有余,而练达圆通不足。尽管是政委的秘书,可是见了其他比我级别高的领导,还是禁不住点头哈腰,低声说话,给各业务部门交代任务也是用商量的口吻。有人私下里对我说,你看军长的秘书什么派头,你这样做会给政委丢人的。我呢,把这话琢磨过一阵子,发现政委并未对此不满。而且,我骨子里头就是个基层小干部心性,多年隐忍,深知其中的痛处,也不愿摆那种高高在上的谱儿。
其他秘书忙得焦头烂额的事情,比如开会、汇报、接待、检查等等,某某某似乎都不在意。他经常对我说,要看闲书,要观察社会,要抽出大量的时间看晚报,看小说,看电视,看电影,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时候,他会把我叫过去,问我一些与工作完全无关的问题,比如对一部流行小说怎么看,比如对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怎么看,比如对沿海一带的血汗工厂怎么看,比如对夜总会、红灯区怎么看。如果我不太了解,他就会让我去收集一些资料,然后再找时间与他谈。他想听一些与众不同的见解,要是我说的都是大路货,他就会轻轻摇摇头,让我重新去找。时间长了,我也发现了一些门道,对于这些略带争议的问题,不要去收集官方媒体的意见,而要去一些学术期刊,一些民间杂志,最好还要打打电话,通过各种关系问问实际情况。这样,才能让某某某感到满意。
有一次,他递给我一份某师的党委工作总结,其中一句是“在五年之内,把全日制本科毕业生任营连主官的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七十”。他用红色铅笔画了杠杠,问道,你觉得这话有没有道理?我想了半分钟,对于回答首长的问题,算是很久了,说,大学生有潜力,可也有问题,就是骨头软,要培养一个好的大学生连长、营长,非得老老实实磨炼十年不可。这样大换血式的改变干部结构,恐怕不合适。
某某某面无表情,说,这样吧,你再搞搞调查,收集些资料,听听其他人的意见。都要问一问,高级领导要问,普通干部要问,士兵也要问。半个月后提醒我,咱们谈一次。
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带着几十页材料、十几本杂志和几本书来到某某某家。公务员给我沏了杯茶,他说,开始吧。我谈了近两个小时,他几乎没插话。其间打进来无数个电话,师长、政委、政治部主任,全是集团军的实力派,想来家里见他。他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上午有非常重要的事,不见任何人。听了他这话,顿时让我感到后背压力巨大,手心不觉间冒了汗。
大家的意见嘛,大致和我当初的想法一样,反对意见多。我毫不隐瞒,原原本本地对某某某说了,这是我做秘书的本分。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沉默,他问道,有支持的意见吗?我说,某师某团政委、某师某团干部股长等人赞成这个提法。某某某立即说,安排他们俩星期一下午来我这儿。如果到时我有别的事,务必尽早安排时间。
谈完话已经快下午两点了。公务员端了一盘煮毛豆、一盘炒豇豆、一盘煎小黄鱼、一碟腌萝卜丝,还有四个碱挺大的开花馒头。我和某某某在他家长餐桌上对坐着,无声无息地吃完了饭。我收好资料,提起公文包准备离开。
某某某突然叫住我,说,外面的形势非常凶险,稍有迟疑,刀就会架到我们的脖子上!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盯着我,又道,现在的世界是乱成了一锅粥,但我们还有乱中取胜的机会。凡事要往前头赶,不怕得罪人,不怕招人恨,甚至不能怕流血。四平八稳干工作,那就是在等死!
我的太阳穴处不觉流下一滴汗。他又说,咱们跟美国、跟日本随时可能翻脸,要打信息化战争、打高科技战争,你看现在的连长、营长们能行吗?
离开他家的小院前,他又说,牢牢记住,两害相权取其轻,没有多少时间让咱们浪费了!
后来,在集团军党委工作总结中,某某某画过红杠杠的那句话一字未改地被写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