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年,我努力地忘记我是个大学生,忘记我曾在上海上过学,把有关那段时间记忆的物品全扔了,一张纸片、一块布头都不留。我安于做一个驻在山里的小军官,每天疲于眼前的事务,倒也充实。远方的回忆是一种持久的疼痛,不容易平息,只有时间做得到。几年之后,我在驻地找了媳妇,安了家,日子越来越快,那个大城市似乎更加遥不可及。
在连里干了两年排长,终于被任命为副指导员,指望着再干几年,指导员调走了,自己能接替他的位置。可我这个人,似乎总是不能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连队干部,大概是缘于那股子永远也磨不掉的学生气吧。副指导员没干多长时间,被借调到团宣传股写材料兼搞新闻报道,成了个笔杆子。几个月不到,又被借调到师宣传科。写东西这活儿倒挺合适,长期苦恼自卑的我终于找到了自信,也格外敬业。常年加班到后半夜,离开办公室就心慌,交出去的材料都是精雕细刻出来的艺术品。
转眼间就到了新世纪初那几年,我三十了,儿子上了镇里的中心小学。我是师政治部正营职宣传干事,拼命写材料,拼命在报纸上发表新闻稿,盼望着能下个副科长的命令。这样,一时半会儿就不用担心转业。
某某某呢,一直没有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实际上也没有从任何人的记忆里消失。他是我们集团军的一颗明星,是当时大多数人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在干了五年师政委后,他仅仅当了一年集团军政治部主任,就接任退休了的老领导,成为集团军政委。人们都说,他这样的人是不干副职的。
那几年,我没怎么接触过某某某。军部和师部驻地隔了上百公里,他又是大领导,只能在开大会时远远往主席台上望几眼。他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从不发火,没官架子,总是波澜不惊的神情,至少在我一个局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春天的时候,我在军队一家颇有影响的文化类杂志上发表了长篇特写,反映一个大学生连长工作生活的,有万把字,发在了头题位置。为什么写他呢?首先这是我的工作,干工作就得有业绩。其次,多多少少也有点同病相怜之感。那个连长的经历有点特殊,排长干三年,副连长干两年,同期入伍的大学生都调了副营职,他才当上连长,而且一口气干了五年。满五年后,团里觉得他不仅是个人才,还是个典型,便直接任命他为该营营长。这件事在当时的影响不小。
我和他比较熟。虽然都是大学生,但心里挺惭愧,因为我知道他能走到这一步,得吃多少苦,忍下多少绝望。十年时光真的是很长很长,别的大学生都熬不住走了别的路子,只有他坚持了下来。那篇特写写得很实在,没有太多浮夸的东西,很顺利地发表了。事后想来,那篇东西可能也真的写出了点硬邦邦的东西。
拿到杂志后没几天,师政治部主任通知我,说军政委,也就是某某某要见我。我问:见我干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主任眼里明显地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说,你啊,有才,将来成了首长身边人,可别忘了老部队啊!
我当时一点没敢想成为“首长身边人”之类的事情,觉得要是首长还能记得我,念旧情,能让我顺利当上副科长那就太好了。你看,那时的我心里装的就是这么点东西,为了些许蝇头小利而奔波操劳。
集团军的办公楼可比师部的五层红砖楼气派多了。军长、政委的办公室在三楼,过去来军部办事,经过这一层都会屏住呼吸,匆匆而过,不敢弄出一点声响。这回,组织处的一个干事带着我,敲了某某某的门。楼道里很暗,水磨石地面却很亮,有点晃眼。身前的干事迈着平缓的步子向前走,而我,觉得有点呼吸沉重,喘不过气来。
在他拉开政委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有股很强的阳光扑来,看不清门里什么样子。我的脑中有阵短暂的空白,只觉得有个人站在一面巨大的军用地图下,肩上有颗很大很亮的金色星星,沉甸甸的,以至于我的眼中到处闪着淡淡的金光。
那间办公室很大,朝南面,有四扇大窗子。某某某打量了我几眼,微微一笑,道,别紧张,过来坐下。那语调缓缓的,夹杂着口音,似乎有种很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有个公务员给我倒了杯水,我僵硬地坐了半张椅子,腰笔直地挺着。
他又打量了我几眼,说,你还是当年的样子,虎气不足。这句话仿佛兜头给我泼了盆凉水,心惊过后,倒是迅速冷静下来。我发现,他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我,从一举一动,从最初的印象,从直觉来判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他说得没错,一眼就把我看穿了。
我抹了把额头流下的汗,尴尬地笑一下,没说话,又抿了口茶水。他笑笑,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发表在某某杂志上的文章我看过了,很有见识。有人还对这篇文章吹毛求疵,要我说,你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主流。而他们,虽说级别也都不低了,但是,缺这个。说罢,他点了点太阳穴附近。我猜他想说“头脑”或“眼光”一类的词。
不过,我总觉得他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正同另外一些人争辩,只好沉默不语。某某某说过几句,稍作停顿,劈头问道,这样吧,过来当我的秘书,帮我处理些事情,有意见吗?
从进屋到现在也就十分钟吧。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观察我,也不知道我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心里倒是有点叹服他的果断。我推辞了一下,说,跟首长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只干过宣传工作,而对干部和组织工作没接触过,只怕是干不好。某某某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没关系,谁也不是一下子就什么都会,来了之后,可以慢慢学。还有什么意见吗?
当天下午,我就先把铺盖搬了过来,开始工作,而老婆孩子等等后续问题大概花了一年时间才解决完。这中间还发生了件小事。当师里知道我留在政委那里当秘书之后,很快就给我下了个科长的命令,副团职,而且没有和我商量,就报给了军政治部。这事可把我吓坏了,当时,能下个副科长的命令都是奢望,哪还敢想当科长的事儿。而且我的任职年限还差两年,这种做法明显违反干部任用条例。
我忙给师政治部打了电话,说我刚到首长身边,这种事可不敢做,要是让首长知道了,会留下很坏的印象,没准还要把我退回去。政治部主任在电话那边呵呵一笑,说,别担心,都协调过了。我又说道,那么多人盯着科长的位置,会有闲话的。政治部主任又很亲切地在那边说,这个没关系,等你的命令下到军里,位置自然就空出来了。
我惶惶不安了一整天,在快下班时才对某某某讲了这事,说我事先根本不知道。某某某翘起嘴角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走出办公室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