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几个人真正喜欢民警,哪怕他曾经得到过帮助。连已经准备把日子和我多少折腾几十年的女人,都动不动一口一个黄雀,一口一个管裤裆的,什么什么的。
那天下午,我本来在把我的女人当人看,可她鼻头几个哼哼:黄雀啊黄雀,你管裤裆水平越来越高啦?真打算连别人裤裆里钻出来的也要管到底?有本事你安排别人去管啊?
又来了,三个问号就是三条掂来掂去的皮鞭。前两个问号先不说,一会儿您自然明白。先说最后那个。有本事你安排别人去管啊?是的,就因为治安大队长那把破椅子。近几年来,局里每年都要把类似的椅子搬出来,整整齐齐摆在那里,兜售不像兜售拍卖不像拍卖。每回别人都说,这下怎么也该你坐一把了。我也不知天高地厚,年年从笔试场摇摆到演讲台,可年年都只能摇摆几下。摇摆一次砸一次场,越摇摆越没戏。是有些窝囊,还不能怪我女人。唯一有些恼火的是,我自己摇摆完了也就等于卸了妆,一个女人怎么还要动不动又唱又跳啊?又不是她在演戏。
当时之所以会跟我的女人对着干,显然不是这档子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破事。面对前面的两个问号,我不得不有所表示。出手就把人逼得再退半步就是悬崖,谁能不还一下击?
我说,黄雀?老子没名字?老子叫黄小兵!黄小兵是人,不是鸟。如果老子是只鸟,你还能不下个蛋让我捂捂?
您可能觉得这种措辞挺值得快活。但那是别人的事。我快活不起来。我的女人也一样。
我是这样想的:别人说我黄雀也就罢了,自己的女人也这样,实在有点不地道。就算我是黄雀,就算天天跟在螳螂后面,很大程度上不也是为了她这只永远飞不上屋檐的笨鸟吗?她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能耐,就凭一天到晚从这张牌桌混到那张牌桌,今天输双皮鞋不在乎,明天赢双袜子也要得意洋洋,莫非还能变成凤凰孔雀?
当然,她现在不是要和我算这种狗肉账。我知道那句“打算连别人裤裆里钻出来的也要管到底”的真正意思。
见我不愿平静,她当然要委屈一下。女人十有八九都这样。明明是我恼火,她却抢在前面流泪。一流泪,就整个一站在粪坑里喊天叫地的邋遢。
“你还给我称老子?老子老子老子,你跟我上床那不是乱伦吗?”
“你……你真要耍赖是吧?”
我的手掌才颤抖一下,她立马端起了冲锋枪:
“想动手?你打啊你打啊?黄小兵有种你动我一根汗毛试试?我耍赖?是你老子当昏了头吧?你是不是真要给别人裤裆里钻出来的那泡血去当老子?难道他就是你在外面撒下的一泡野尿?”
估计麻烦会越来越扯不清。
惹不起躲得起。我不得不这样想。我是男人,还一民警,天生就不能披一头长发。阿Q就阿Q吧。何况,我突然被她的天翻地覆彻底翻清醒了,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家长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都答应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人民警察为人民,我不能总说空话。唯一值得适当反思一下的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干吗自找没趣?不就是要给那小家伙买套衣服吗?不把这破事说给她听又不会死人。
实话说了,我并没有高尚到要去关心别人的孩子。与那个小家伙纠缠不清,完全是职业给逼的。
尽管是个很麻烦的职业,但那个下午不像今天。再准确点说,就算冬天再冷,那个下午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开始。起码,心情是风和日丽的。
那是个屁股还没收黄的小家伙。被送到我面前时,连送他的所谓受害人也像领着孩子去上学,只差没唱《小儿郎》:
“哥们儿,”因为跟我熟悉到基本可以用朋友来定义,所以他相信自己没必要那么正统,“问他吧屁都没一个,打他吧又受不起一巴掌。交给你吧,哈哈。”
嘻嘻哈哈间,他还扔了一包不错的香烟。
我想,那不应该仅仅是包上等的香烟,更应该是一包香气四溢的心情。
我也不想浪费这么好的心情:你小子多的是老人头,干吗还要等这么个小不点自己动手啊?
哥们儿,说话要对得起人民啊。哈哈。
呵呵,你还算人民?
玩笑不可能没个休止。好心情得慢慢享用。
那个小得像米老鼠的屁孩,在这样的日子里遇上我,算他这天的运脚走得好。
“这么个小不点也敢偷,不怕别人把你偷来卖了?”我想,应该是那种被大人领着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小家伙。
“你爸爸妈妈呢?”
“爸死了!妈不见了。”
他利索得让人没来得及准备。
可我宁愿相信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也决不相信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小孩子要老实啊,我都看见你爸了,他正拿着根木棍到处找你,你怕不怕我把你偷别人的事告诉他?”
“他还想打我?我都不是他儿子了!叔叔……你能找找我妈吗?我妈真的不见了。呜呜——”
看来,这回是遇上了真麻烦。哭闹间,小家伙一个劲在脸上抹来抹去。三两下,脸蛋已经像幅抽象派油画。
“我……我又没偷别的。就是饿了,在他柜台里拿了点吃的……叔叔……我真的好饿……”
真是个不成器的小家伙。你饿就饿呗,也没必要说饿就饿成那样吧?身子抖难道就不饿了?额头冒汗难道就不饿了?
……
“嘿嘿。叔叔真好。”也就给了他一碗冷饭,小王从食堂里弄来的。因为冷饭不是很好下喉,又给了他一杯白开水。
“哈——”不是哈哈大笑,只是哈了口气。又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小家伙终于一辈子别无他求似的:“真好吃,谢谢叔叔。”
说完扭过身去,望着小王,重复了声叔叔,以及那声谢谢。然后再折转身,嘴一抹,主动开口问起我来:
“我不饿了,叔叔还不把我铐起来吗?”
“你……你知道铐起来什么味道吗?”我当然得调整一下大脑。
“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冷啊?”
“你几岁啦?”我也有些冷。
“叔叔真不把我铐起来再问吗?”
想烦一下都挤不出力气。
“你,好好回答问题。几岁啦?”
“那……过年还有几天?”
“管那么多干啥?直接回答我几岁就是。”
“我算不清楚。比8岁少,比7岁多。反正,过年差13天我就满8岁。叔叔你算吧。唉——我只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好去找我妈。”
“你叫什么名字?”
“易启帅。我给叔叔写吧。免得你和别人一样,把我弄成‘一起甩’……”
管他“易启帅”还是“一起甩”,但我想我还真得先把他甩开才是,治安大队又不是救助站。尽管电脑里远远不是一个易启帅,但手里牵着藤,就不可能摸不着瓜。
可是,当小王把几张从户籍股弄来的打印纸递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子彻底蒙了。
……
走进那间小屋,就预示着我走进了一个接一个的麻烦。
两把残疾小木椅,一张老态龙钟的小方桌,一张瘦骨伶仃的木板床。小方桌上摆着几个脏兮兮的碗。半碗腌菜,半碗花生米,半碗散装酒。
如果说别人家有的他家都没有,但别人家没有的他家倒有一件——锈迹斑斑的钢筋窗户上,套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还有,只要你不想要什么味,屋里偏偏就有什么味……
“警察又怎样?你不要找我。”
我不得不说句狠话:
“我不找你找谁?”要不是想到户口登记簿上的那个女人,我早扔下孩子溜之大吉。
“你去找那个骚货!”
我他妈真想搧他一巴掌。
“那个骚货”。是的,他吐得太轻松,我才想用耳光让他知道些轻重。我受不了他把那个女人太不当回事。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不想跟他说而已。刚才在办公室,我连小王都没说过,现在会和他说?但我真想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去了哪里。
“那你总得告诉我,孩子他妈去了哪里吧?”我耐着性子问。
“警察都找不到,我能找到?再说,这小杂种不是已经被那骚货带走了吗?怎么一个人又跑到我这儿来了?不是飘了魂吧?”
“既然孩子自己回来了,你总得管吧?”
“我管?我连自己也管不好!”
他居然跟我叫起板来。看样子也根本不准备再理我了,已经一门心思开始灌肠倒肚。
我还在压迫自己。
你有了酒连孩子都不要了?
孩子?我还会要他?又不能下酒!还不如这盘腌菜!
我真要揍人了,拳头都在咯吱咯吱。
但他既然敢猖狂,自然就有猖狂的道理。说话间,他已经从那床破棉絮底下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还真是值得他得意忘形的一张纸。因为其中有这样几个字:孩子由母亲抚养,一切与父亲无关。
我想,就算把他捏成个纸团也没用,只好算了。
连身后的孩子也在提醒我:叔叔,我妈早告诉过我,他不是我爸了。我们去学校吧,看老师能不能打通我妈的电话。
明明知道还是白费力,但我还得去。我想,老师常被我们称作秀才。秀才也许可以给我点拨出一些思路呢?但是,见面我就后悔了。我标准一个兵,哪想到兵遇到秀才,原来也会有理说不清。
我说我想知道孩子他妈的电话。
她望了一眼孩子,又瞟了我一眼:没有。
我说,你帮我找找。
她扔给我一个本子:你有闲工夫就一个一个找,一个一个试也行。
我说,你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她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父亲。
我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
你什么意思?
你凭什么确定我是他父亲?我是他父亲还会找你要电话?
她这才有些支支吾吾。
但是,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个号码,早已人间蒸发,这早在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也就是装个样子。我也只是想用这个样子带出另外一些该说的话。
那,你能不能先让这小孩进教室?
我早已没这个学生,几个月前就没有了。
我说,你别耍赖,我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她说,到底谁在耍赖?是我让你心情不好的?真是秀才遇到兵。
我想了好多,但最后只得承认:我想杀人也不该找她。
走出校门,我只得顺着小孩个把小时前留给我的最后一线希望再折腾一阵。
“你真记得那个带你回家的姨姨住在哪里?”
小家伙一连点了好一阵头,接着还把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我妈,还有那个姨姨一块儿坐了几日几夜的火车。姨姨把我和我妈带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地方。我们到一个好大好大的餐厅一起吃饭。然后住在好大好大的楼房里。第二天早上,我妈就不见了。肯定是迷了路,手机也肯定是被别人偷了,把姨姨的手机号码也忘了。一等不来两等不来,后来姨姨硬要去找,我说我们不要到处跑,一会儿我妈找到方向了,我们又不在怎么办?
“肯定就是在你找我我找你,结果谁也找不到谁。叔叔你想啊,那么多人串来串去,怎么一下子能找到呢?可是也就找了几天,姨姨就不找了,说我们回家再等。可等啊等,等了几个月都不见我妈回来。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回来。”
小孩子说得其实很明白,但我越听越像被带进了迷宫。连走进那条小巷时,我仍觉得自己就是穿梭在迷宫里。最终虽然没迷路,但事实上已经越来越找不到方向。小孩口中的姨姨住过的那间破房里,现在依然住着不少可以让他称为姨姨或者阿姨的人,但没有一个是小家伙所说的那位。
假使要进一步深入,那肯定不是我简简单单可以办到的。那么,我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有先把这个小孩安顿下来。
幸亏天下不是只有那一所破学校。
几经折腾,小家伙现在倒是上了路,但从那天起,他毫不犹豫把我当了爹妈。
是啊,之所以我会为这个小孩来来回回折腾,是因为一开始我就想:不出太大意外的话,那个女人总归会出现的。我只有把自己当成某株树下的猎人,等待某个该来的日子。
可我的女人不这么想。
当然,这不能全怪她。怪我没把话彻底说明白。可我能说明白吗?现在不就一个家长会?她似乎就已经认定,参加了家长会就一定会成为家长。我恨不得告诉她:我还给我们队长、副局长代过好几次家长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