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刘海东买回一瓶敌敌畏。那时刘邦又不在家,屋里黑糊糊的,只有那条黑狗立在门旁,使劲摇晃着那条老态龙钟的尾巴。刘海东便知道刘邦又去赌钱了。这些年,这个小镇着了魔似的,人们整天聚在一起赌钱。派出所时常去抓赌,结果越抓越多。小镇上的许多生意和田地都给荒废了。刘海东想不明白那些人都怎么想的。他曾无数次劝过刘邦,说儿啊,这赌钱养不了家的,干些正事吧。岂料,刘邦拍着胸口说,你知道楚汉之争吗?那时刘邦就是个地痞,说起来还不如我正派呢,我才打打小牌根本不入流,要是哪天我也和他一样成了流氓,我可就发大了。末了还加一句,说你给我取名刘邦不也正有此意嘛?刘海东便哑口无言了。摊上这么个儿子还能说什么呢?他忽然理解了多年前儿媳妇的不辞而别。于是他耷拉着脑袋在门口蹲下来,黑狗也跟着蹲在他身边。刘海东轻轻地拍着黑狗,心间不由得又一阵绞痛,泪就下来了。黑狗看到了,连忙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这些天刘海东没有出门,在家里收拾东西,把散乱的衣物折叠到箱子里,把脏衣物抛到盆子里,然后蹲下去弓着腰搓洗起来,累得满头大汗。
刘邦从外头回来,不由得惊讶起来,说,爸,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刘海东埋着头没理会他,只是更加使劲地搓着衣物。他把衣物晒起来后,便在堂屋里想着还搁下什么事,于是把整条街的熟人都想过了一遍,结果只想到以前他偷看过王寡妇洗澡。那事也不能全怪他。王寡妇家与他们家相邻,而他的房间窗口恰对着王寡妇的洗澡房。一天傍晚,他无意见到王寡妇在洗澡,第二天便把那扇窗给牢牢地钉上了,直到王寡妇再次嫁人才重新开启。他想去向王寡妇道歉,结果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想死都快死了,还计较这些干吗呢?那就当一场梦吧。他还答应过和李五下棋。李五不是他对手,却一直要跟他下,终于用脑过度昏倒在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他去看望过李五,劝他好好休养。李五艰难地翻起身,说我一定要赢你,不然死不瞑目。他只好接受挑战,说,等你出院后再分胜负。现在他没时间等李五了。他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起来,于是自言自语地说,老伙计啊,我只能到那边去等你了。
元旦的前一天,刘海东把一封遗书压在枕头下,然后坐在床沿上,深吸一口气,便从床底下掏出敌敌畏。他呆呆地望着敌敌畏,嘴角往上提了提,目光跟着沉静下来。他站起来整了整衣物又坐回床沿上。他又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拧开瓶盖,举起来往嘴里灌。
此时黑狗从门外忽地蹿进来,咬住他的衣袖使劲地拉扯,使他无法喝下那瓶敌敌畏。刘海东只好把瓶子搁在一边,说,阿黑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俩兄弟了,我走后你不要太难过,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吧。
黑狗立在那里盯着他,眼里闪出一道泪光。刘海东不想看着黑狗的眼泪,于是把目光调到窗外。那里是一片空荡荡的天空。忽然,他猛地拍打着脑瓜,想这农药不会是假的吧?如若是假的那他不就死不成了?可谁又知道这药的真假呢?他的目光落在了黑狗的身上。黑狗也呆呆地望着他。他便蹲下去抚摸着它的脑袋,说,阿黑啊,这是农药,不知真假,我怕要是假那就坏事了,所以我想……
他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黑狗就用身子搓着他的腿脚,嘴里发出哼哼的声响。刘海东抹了一下脸,说,阿黑啊,要不你来试试行吗?
黑狗望着他不住地点头。
刘海东说,你真的愿意?
黑狗又点着头,还用脑袋轻轻拱着他。刘海东就轻轻地拍了拍黑狗,然后到街上切了一斤猪肉。他把农药倒在肉上,再把肉搁在黑狗面前,说,阿黑啊,我对不住你呀。
黑狗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和那块肉上来回徘徊,最后垂下头哼哼地啃咬起来。黑狗啃咬几口又抬起头望来,眼睛充满一种古怪的神情。刘海东受不住黑狗的目光,便拖着脚走出门外,蹲在门旁吧嗒吧嗒抽烟。好半晌,刘海东才回到屋里。此时黑狗僵在地上,嘴吐白沫,双眼圆睁,死之前定然痛苦不堪。刘海东跪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黑狗,又用梳子梳溜黑狗身上的乱发,把它打扮干净了,再找来一只木盒子,把黑狗抱进去,轻轻地上了锁。最后他想扛着木盒子出门,那只枯瘦的身子已然使不出半点力气。刘海东只好到街上去找刘邦,让他把黑狗扛到山冈上埋葬。
刘邦说,一条狗死就死了,干吗还要埋呢?拿来炖火锅不好吗?
刘海东没有理会,脸上挤着越来越多的悲伤。刘邦的心软了下来,于是把黑狗扛到了山冈上,埋在刘海东的女人的坟旁。
刘海东说,就让黑狗陪着你妈吧。
刘邦觉得他父亲走火入魔了,也不再劝着他便自个儿下了山。刘海东孤单单地坐在山冈上,夹着寒意的阳光照过来,把整个山冈涂上了一层忧伤。
天渐渐暗下来时,刘海东在黑狗坟前磕了三个头,又到他女人坟前磕了三个头,最后拖着干瘦的身子蹒跚下山。他回到家天已经一片墨黑。此时他从窗口望见在那条破落的街道晃荡几许人影,怎么看都像是几只木偶。他不知道这些木偶都在忙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现在他就要离开了。他那张松树皮般的脸,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在昏暗中抓起那瓶敌敌畏,拖着脚机械地走向那张寂寞的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