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头目自觉无趣,环视一下四壁,壁上挂着一幅《塔桥图》,被它的气韵吸引住了,他上前细看方知是李贽所画,图边一行字:“立如东西塔,卧似洛阳桥。”不由暗叹,难怪有人传说李贽诗画不多作,且大有神境,今亲眼目睹,果名不虚传且人画合一。听说这位既穷且傲慢的“老和尚”,虽说祖上跟朝廷颇有渊源,曾奉命下西洋经商富甲一方。但是,自明王朝实行“海禁”,家境每况愈下。到了后来,甚至让两个女儿也饿死了……若是贪官何至于此。他想到自己与眼前的李贽无冤无仇,便带着一帮人怏怏离去。
“宜人,让你受惊了!”李贽不安地注视着妻子。
黄宜人双目含泪:“咱们回泉州老家吧?先生博古通今,览阅无数,成天著书立说,居无定所,两袖清风,还要遭受诬蔑、迫害,这是何苦?”
李贽望着《塔桥图》沉默不语。
黄宜人回首着丈夫走过的路,他生于明嘉靖六年,25岁中举,30岁任共城教谕,33岁迁南京国子监博士,37岁任北京国子监博士,39岁任礼部司务,43岁调任南京刑部主事,50岁调任姚安知府,60岁移居麻城……李贽仕官生活前后历经21年,一生最大的官是万历五年(1577)任云南姚安知府。在任期间,他顺民施教,为民做主,用俸禄修缮孔庙学宫,开办书院,建桥修城,三年离任时,囊中仅有图书数卷,士民遮道相送,车马不前。全家跟着他辗转南北,艰难度日。黄宜人知道丈夫心直口快,个性不羁,与假道学格格不入,因此每每与上司有抵触,也正是因为如此受尽磨难,一生坎坷。他同情劳苦民众,正如他在姚安任知府时,曾写下的两副对联所云:“从故乡而来,两地疮痍同满目;当兵事之后,万事疾苦总关心。”“听政有余闲,不妨甓运陶斋,花栽潘县;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黄宜人一想到三男两女疾病、饿死于灾荒年更是心如刀绞,如今双鬓已白还如此遭际,不如回故里安度残年!
容不了思想家思想的地方,在思想家看来,即使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也不是其故乡。李贽深感风雨飘摇的自己,只能给家眷带来不幸与灾难,然而,这并动摇不了他和明朝卫道士们斗争到底的决心,他必须了无牵挂地投身于这场大辩论。他来到黄宜人身边,望着病痛缠身的妻子说道:“宜人,我想让女儿女婿送你回泉州养病。”
黄宜人听罢心中一颤,继而悲上心头。她明白丈夫要将她送回泉州定有其中道理,她早有预感,有道是知夫莫若妻,她明白丈夫的脾性,她虽不能完全理解他为何要为了一些道理与那帮反对派口诛笔伐,但她顺从了,哽咽地说道:“今日一别,也许是永别,你只身在外,饮食起居望多多在意……”黄宜人深知丈夫对自己之情、之爱、之敬、之谊实是经年弥深。自己十五岁时嫁,卓吾时年二十一岁。之后,育有三男三女,随丈夫宦游河南、南京、北京、云南、湖北诸地,奔波流徙,虽有怨恼而无不从;丈夫虽严厉而无惜赞之语,而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年)的三年重会,丈夫自谓,“回首天涯,不胜万里妻孥之想”;万历五年丁丑(1577年)赴滇任姚安知府途中,又叹“秉烛相对,真如梦寐矣”。其情笃意切之态,实掏肝剜肺之语。
李贽望着与自己同甘共苦四十余年鬓发已白的妻子,动情地握住她瘦弱的手:“宜人,你如何要说这不吉利的话?”他继续安慰着她:“你安心养病,我会回去看你的。”他说着不禁泪水潸然,他暗自嗟叹:“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
黄宜人怦然心动,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今日一别,他为何如此悲戚,缘因可想而知。临别时,李贽交待女儿:“恭懿,一路好生照拂母亲!”
女儿含泪点头,终于泣不成声。这时李贽又转向女婿,他对女婿疼爱有加,一如己出,女婿与女儿的婚事还是李贽牵的红线,庄纯夫曾是李贽的学生,他老实厚道,一如他那端庄朴实的脸庞。他是李贽的好友当时著名的孝子烈士庄用晦的遗裔。
“纯夫,家里的重担就交给你了!”
“岳父放心,你要多保重!”女婿说着喉头哽咽,泪眼汪汪。
回乡是黄宜人多年的梦想,早在三十多岁时她思母心切,因卓吾祖父之逝,他们从北京返回福建晋江的途中,卓吾因银钱不多,又欲归乡并修父、祖、曾祖三世之墓,便想将黄宜人半道安置于河南辉县,让她带着三个女儿买田耕作自食,待其赴丧整墓毕,再来会合。在他说完这些想法之后,黄宜人悲凉地说道:“此非不是,但吾母老,孀居守我,我今幸在此,犹朝夕泣忆我,双眼盲矣。若见我不归,必死。”语未终,泪下如雨。李贽正色不顾,宜人亦知终不能迕也,收泪改容谢曰:“好,好!第见吾母,道寻常无恙,莫太愁忆,他日自见吾也。勉行襄事。我不归,亦不敢怨。”遂收拾行李,托室买田,种作如其愿。世间不如愿者,十之八九;虽遂了卓吾的愿,可河南辉县当地的官吏们亦不遂卓吾之愿。因索贿不成,断了黄宜人的灌田之源;时值大旱,歉收大半。先生的二女三男相继因病饥死去。后来有老媪转告,官府将来赈济饥民,来的官员叫邓石阳,与李贽是故交,可前去通告。黄宜人曰:“恪守妇道,妇人不应有外出交往;即使真是故人,又怎样相邀款待?”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年),三年之后,李贽了却归乡整墓事愿,至河南辉县与黄宜人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