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尘土就像炊烟一样,慢慢地飘出门,飘出窗户,越飘越淡。
王美英端着脸盆从水缸里舀出一盆水,撒一把洗衣粉,找了块抹布,擦洗炕上的旧风袋。风袋表面涂着黑色橡胶,表面光滑,矿上的人们都把井下通风用过的旧风袋裁剪出来,当油布铺在炕上。王美英跪在炕上,撅着屁股,从这儿挪动到那儿,从那儿挪动到这儿,擦一会儿,就在水盆里哗啦哗啦地接洗抹布,再擦一会儿,再在水盆里接洗抹布,盆里的水马上就黑了,是一盆稠糊糊的黑水。她擦洗完炕上的风袋,又开始擦洗门窗玻璃。又是一盆两盆三四盆黑水,煤矿上的黑,那是真黑,到处都是煤面子。小姑子和小叔子也跟着干活儿,有时帮着接洗抹布,有时把脏水倒出去。
整整拾掇了两天,才把石头窑拾掇干净了。王美英冲着石头房子,一点一点地点着头说,你们看这房子,收拾出来,干干净净的,不是挺好吗?在她点头说话的时候,两根垂肩小短辫一摆一摆的,就摆出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朝气活泼来。她从市场上买回一些红喜字,给房顶上的四个墙角贴了四个小喜字,给窗户上贴了两个大红喜字,给门玻璃的正中间也贴了一个大红喜字,这样一布置,原来那间死气沉沉的“劳工房”就显得红火热闹了,就真是有了几分喜气有了几分生机。
王进喜看着布置好的喜房,高兴地不住点头。奶奶就笑着逗他,进喜呀,你这不说话,就总是点头点头的,就像鸡子啄米似的,是不是高兴傻啦?
王进喜咧着嘴笑,还是不停地点头,还是不说话。王进喜话少,平时就不大说话,高兴了,就笑一下,笑一下。
弟弟说,我哥咧着嘴,笑得脸歪歪扭扭的,真难看。
奶奶说,不许说你哥难看。奶奶说着话,偷偷瞟了一眼王美英。奶奶说,美英啊,家也布置好了,就等着办喜事了,你说咱这喜事该咋办呀?
王美英看着奶奶,很腼腆地笑了笑,说,奶奶说咋办就咋办吧。
奶奶说,要说呢,人一辈子就办一次喜事,那得好好地办一下,才不委屈这一生呢。奶奶瞅了瞅王美英,看见王美英不好意思地笑着,又接着说,你看咱们家吧,就进喜一个人挣钱,家里条件不咋好,想给你好好办一下也好好办不了啊。奶奶叹了口气。
王美英说,我知道奶奶心里不好受,俗话说,穿衣量家当,吃饭看粮仓,咱们不跟别人比,一家子吃顿糕,就行了。
奶奶撩开上衣角,抠抠扯扯地扯开衣角,拿出一枚金戒指。奶奶说这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品,已经藏了好几十年了,就给了美英吧。
王进喜很吃惊,说,奶奶你可真行啊,咋这么多年了,我咋一点也不知道您还藏着金货呢?
奶奶说,我这一辈子,也就有这么一点值钱货啊。
王美英的婚事办得很简单,真就一家人吃了一顿糕,就把喜事办了。办喜事那天,还拌了点凉菜。给这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给那个邻居送碗油炸糕送碗凉菜,一家人吃了顿油炸糕,就算结婚贺喜了。
邻居们都说,啧啧啧,这么省钱就娶了媳妇,咱们家啥时候也能娶来这么省钱的新媳妇呢?
新婚之夜是要闹洞房的,闹完了洞房,等新郎新娘睡下以后,人们还要趴在门窗外面听房。王进喜结婚的那天晚上,来了几个工友,闹洞房,喝酒。煤矿工人平常就喜欢喝酒,喝起酒来不要命,他们怎么喝酒?他们用碗喝,吵吵嚷嚷地喝,一喝一碗,一喝一碗。他们给那样的喝法起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枪崩酒”,意思是喝完那碗酒,就该上路了。他们就是那么豪爽地对待人生,对待生活的。他们说,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下井工人不好娶媳妇,能娶个媳妇太不容易了,来来来,啥话也别说了,啥话都在酒里呢,喝喝喝……几个工友借着王进喜娶媳妇的机会,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枪崩酒”,高高兴兴、歪歪斜斜地走了,就算是闹洞房了。
邻居赵五僵硬着舌头说,别走啊……别走啊……听房……听房……还没听房呢。
其他工友说,你他妈的真是喝醉了,他们一大家子睡在一个屋子里,睡在一铺炕上,你他妈的能听着个啥,你能听着个啥?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和老的少的,睡在一铺炕上,你说多别扭,多碍事?
王美英真是觉得有点别扭,有点心慌。她睡不着,想翻身,总想翻身,可她忍着不敢翻身,她害怕奶奶笑话她。可是,男人不是就在身边吗?她多希望和男人搂搂抱抱呀,可她敢吗?她不敢。
当地人管新婚之夜叫入洞房,很多地方也都这么叫,明明是住在平常住的房子里,可偏偏在新婚之夜,那房子就叫洞房了,就叫入洞房了,那是什么意思?后半夜的时候,王进喜攥住了王美英的手,王美英使劲握了握王进喜的手。
王进喜说,美英。
王进喜的声音很低,他担心王美英没听见,把头向王美英那面探了探,他闻到一股特殊好闻的气味。有头发味、香皂味,还有微微发热的女人气息。他把嘴努过去,碰触到了女人的脖子,他在那脖子上亲了一口。嘴感觉到了颤抖的脖子。嘴说,你哭了?
“我没哭。”
王进喜说,咱们家住的是把边房,从明天开始,我就盖房子,咱们在房子旁边再套一间,到时候就能住开了。
王美英笑笑说,还真得再盖一间房子了,要不然,咱俩啥时候才能过夫妻生活呢?
王进喜看不见王美英笑,但他感觉到王美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