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6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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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被扔进池塘的家畜是代爽家的那头母猪。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时分,失踪的母猪赤条条地从村子西头的池塘浮出来,它通体鬃毛脱落,像开水褪过一样干净,在村里人眼前亮光光的。不过母猪很廋,虽然被浸泡了很多天也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细心人说母猪身上的鬃毛不是开水褪过的,而是被拔光的,有些地方的皮都被揪掉了。好残忍的手段,得费多大工夫啊。村里人一下子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七嘴八舌分析是谁对母猪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是和代爽家有仇,谁会费那么大的劲,直接扔进去得了,为什么要下功夫把母猪的鬃毛拔光呢?
代爽婆姨坐在池塘边上号叫着捶打母猪的腹部,母猪是她家的摇钱树,是从她娘家那个叫桑塔的地方捉来的,这下可怜啊。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捣的鬼,有本事和人算账,拿母猪开刀算什么本事,家畜都会耍水,怎么就一声不响地自己沉下去了,代爽婆姨坚信母猪是被人做过手脚后扔进去的。
代爽的老娘狗来问,儿子代宝东闻讯相约着一起赶往池塘边上,按照狗来问的要求,代宝东又撒腿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工夫就汗流浃背地跑来了。他手里高举着家里的那把切菜刀,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母猪亮光光的身体相映生辉。代爽婆姨将母猪翻过来,母猪仰面朝天,两排干硬的乳头在松软的肚皮上显得垂头丧气,婆婆狗来问劈开了母猪的胸膛,她们试图从母猪体内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因为母猪会耍水,滞留池塘多日,肯定是里面坠了什么东西,在代宝东的头脑里,母猪怀猪仔的肚皮被塞进去的东西应该是学校里的那颗大铅球,要不它是不会沉到池塘底下的。
村里的闲人们都在围观,但是结果却像母猪的两排乳头一样让他们扫兴,母猪体内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附属物,倒是被狗来问割断的大肠里溢出浓重的臭味,和池塘里的腥味混融在一起,让围观的人不得不用手捂住各自的鼻子。
此后几天,村里人看见代爽婆姨和她的婆婆狗来问先后走过池塘,一直走上川道,在马路上静静地等车,她们要去集市上再买头老母猪伺奉起来。
日暮时分,去赶集的村里人陆续回来,有人经过池塘,又见两只母鸡浮出水面,和代爽家那头母猪一样的遭遇,扒光了毛,从池塘中心晃晃悠悠地飘到边上。伸手进去想抓住母鸡的人脚下一滑,也差点掉进池塘,一只脚已经在池塘边陷进去,立马到了膝盖,那人有些惊慌,浑身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在熟悉的池塘边尖厉地叫出声来。
村里人认为他是害怕自己也会像代爽家的那头母猪,也会像刚刚浮出水面的母鸡,他怕自己也遭到毒手。母鸡在涟漪中又晃悠着向池塘中心飘去,水草淹没了它们的身影。代爽婆姨和代爽的老娘从“突突”的农用拖拉机上下来,她们两手空空。纵然婆媳俩拿出了压箱底的老本,但还是失望而归,有钱难买不卖的货,母猪不同猪仔那么好买。看见围观的人在议论刚刚浮出池塘的两只母鸡,代爽婆姨又一阵哀号,不过她这次没有流出悲伤的眼泪,哀嚎过后,她搀着自己的小脚婆婆在池塘边一顿诅咒,她说要凶手不得好死,遭雷劈,下地狱,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咒语,问周围的人,问她经历岁月洗礼的婆婆,最后有人趟进池塘,拎起那两只母鸡,这是两只下蛋的母鸡。侯缸婆姨认领了它们,其实不用认领,因为几天前侯缸婆姨就满村里宣告自家那两只下蛋的母鸡不知去向。
侯缸婆姨一手抓住一只母鸡的脖子提在手里,一只母猪,两只母鸡先后遭到毒手。都是母的,看来是和母的过不去,代爽婆姨深信是男人干的,但侯缸婆姨的意见却恰恰相反,她是老牌高中生,在村里算是有文化人,她认为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绝对是女人干的,不过大家七嘴八舌以后还是觉得是男人干的。女人没那本事,就拿代爽家的母猪来说,没见村里哪个女人会褪猪毛,都是男人们做的事情,女人们也没那力气把母猪拖到池塘扔进去,但是母鸡的遭遇又怎么解释呢,褪只鸡女人也很麻利,一把拎起就能扔进池塘,分析到最后也没有个定论。只有侯缸婆姨看着与她同病相怜的代爽婆姨,好半天对她说:“让下毒手的龟子孙和母鸡一样的下场,赤条条沉到池塘底……”代爽婆姨接上侯缸婆姨的话说:“让王八蛋和母猪一样,直挺挺沉到池塘底,永远不要再出来!”
代爽是村里小学校的老师,他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回村任教,至今已经十五年了,每月的工资要么能买两口袋萝卜,要么能买两条劣质香烟。地里的庄稼全靠他的婆姨一人干,家务则靠他的老娘,就是那个自称狗来问的老太太。代爽得以全身而退,只把心思用在教书上,家里的事情能帮多少帮多少,家人对他一点怨言也没有。众所周知,乡村民办教师,是戏里那个白脸奸臣曹操说的鸡肋,鸡肋者,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代爽为此常常自己生自己的气。
面对各自家里的遭遇,代爽沉默着,侯缸也没有多余话,唱戏的是他们各自的婆姨,婆姨当家,自然轮不上他们出面。侯缸老实巴交,爱好赌博,但从不耍钱,他的心都在庄稼地里,倒是代爽成天恍惚,变得神神叨叨。他想找侯缸谈谈,谈什么呢,自己心里并不清楚,总之是同病相怜,侯缸家的三个小子都在村里小学校上学,学费基本是靠两只母鸡下的蛋从集市上换来的。母鸡遭到毒手,侯缸心里也不好受,代爽是在下午放学后找到侯缸的。侯缸正在锄地,见代爽径自朝自己走来,突然慌乱起来,但他仍旧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只有这样他才能稳定些。当代爽一米开外站在侯缸面前的时候,侯缸像小时候做了坏事一样后退一步,然后抬起头问代爽:“你……你想怎样?”
沉默良久的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侯缸比代爽小一岁,在村里是约定成规的兄弟关系,平辈人,他们印象最深刻往事,就是偷偷钻村里那个山水冲开的地洞。话题是代爽提起的,说到那个山洞的时候,侯缸明显想回避,锄头在地上随意地除掉几根杂草。钻地洞是背着家里大人经常做得最刺激的事情,可是一次钻到半途的时候,地洞中间突然塌陷,把一拨人前后堵住,后来从两个出口出来的人就如同走了一回黄泉路,当他们从各自的出口汇合到一起以后,用代爽后来常说的那句话,就是中央红军胜利会师了。他们为此挨了各自大人和老师的皮肉之苦,从此再没去过那里。不过今天说到地洞的时候,侯缸有意要把话题引开,他和代爽说起了池塘的往事。
侯缸说那时候最能潜水的就是代爽,而侯缸自己不得要领,每次都是刚把头伸进水里就被呛了,但因为害怕别人笑话,所以往往要逞能,有一次连续呛了几口就晕晕地往下沉,是代爽把他推出来的。水里的侯缸身体很轻,代爽说他的身体就像一只公鸡那么轻,他一手拖住侯缸的后背,一手拖住他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推,外面的人听见哗啦一声,侯缸就浮出了水面。
好多年过去了,代爽和侯缸在庄稼地里再次把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重新回忆了一遍,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泪水涟涟地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