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迷路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村子。他在盘根错节的山路上绕来绕去,走了七天七夜,饿得头昏眼花。终于走下山的那天,他看见了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水晶晶花开得无边无际,像铺着一层粉紫色的地毯,在阳光下闪耀着无数道炫目明媚的光芒。
哈姆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光芒给击中了,感到一阵昏厥。在他倒地之前,他看见一只狼正夹着尾巴朝他走来。哈姆听父亲说过,在草原上遇见一只或两只狼,是一件吉祥的事。狼见了人,都会避着走。要是遇见狼群,就会遭到袭击,就要赶快想办法逃跑。哈姆庆幸自己遇见的只是一只狼,而不是一群狼。
哈姆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散发着酥油味的羊皮毯子上。
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救了他。哈姆喝完一大碗羊奶,然后看了看四周,问吉索,那只狼呢?
吉索说,没有狼,这里只有人。
喝了羊奶的哈姆,渐渐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朝吉索一鞠躬。说,谢谢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吉索问,你要去哪儿?
去加噶多加寺。
这里就是。
哈姆有点不太敢相信,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原来父亲对他说的话,果然没有错。在草原上遇见一只狼真是件吉祥的事。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父亲的魂就在那只狼身上,是父亲把他在昏迷的时候带到了加噶多加寺。他跪在地上,朝天堂里的父亲拜了拜,然后又朝吉索拜了拜。
加噶多加寺里总共有二十多个僧人。有时候会多出来几个,有时候又会少下去几个。哈姆从来没有数清过。
哈姆一直跟吉索住在一起。
吉索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不仅会说藏语,还会说汉语和英语。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吉索很喜欢哈姆,把他当儿子一样爱护。每天教他识字、诵经、打坐,同时也教他说点汉语和英语。只要吉索自己会的,都毫不吝啬地教给哈姆。
哈姆的日子过得充实而知足。只是偶尔想起他父亲的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又一阵的伤心和难过。日子过久了,哈姆对父亲的想念也便渐渐淡了下去。有时候,他甚至会忘了父亲的模样。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父亲的模样,心里会莫明地生出些愧疚。
怎么能够把自己的父亲都给忘了呢?终于有一天,哈姆对吉索说出了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吉索看了哈姆好一会,走进屋里找来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递给哈姆,说,你看看镜子里的那个人。
哈姆第一次照镜子,像看西洋镜。他反复端详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忽然觉得又伤心又幸福,他对吉索说,谢谢师父,我又想起我阿爸的模样了。
那一年,哈姆已经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哈姆回到了雪布岗村,村里人很快便认出了他,但他们并没有欢迎他,而是躲避瘟神那样躲开去。
不远处有个老妇人正忙着赶走她的小孙子,让他躲哈姆远一些。她对她孙子说,走开一些,那人是个克星。
有个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却不走,他站在哈姆面前,一把一把地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须,盯着哈姆看了好久,他对哈姆说,你跟你阿爸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哈姆的记忆里却没有这位老人的模样,连他是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哈姆都记不起来了。他连自己的阿爸都差点记不起来,怎么会记得这位老人呢。他觉得这是罪过。他双手合十,朝那老人深深跪了下去,并请求老人跟他说说发生在村里的事情,讲讲他阿爸的从前。
老人摇摇头,赶紧扶起哈姆,说,忘了好,忘了好,你现在正走在修行路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必去费心追它回来。还是好好修行吧,终有一天,你会修成正果的。
何谓正果,修成正果为了什么?哈姆正欲问那老人,老人却已扬长而去。
哈姆回到自己家,门前挂着的那把锁已锈迹斑斑。蜘网结满了门楣。一只蜘蛛仍在忙着吐丝结网,辛苦劳作。他伸出手摸了摸那把锁,并没有去开门,他担心门一打开,那张精密的蜘网必然会破碎。哈姆看着那扇门,和七岁那年一样,悲伤地转过身去,只是没有了年少时的凄惶和害怕。
哈姆回到了寺院。他师父吉索正在埋头劈柴。劈柴并不是吉索干的活。可是在那天,吉索却使劲在院子里干活,汗珠子挂满了他的额头。
哈姆走到吉索旁边去,对吉索说,师父,我是不是克星?真的是我把阿妈和阿爸克死了吗?我生下来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对不对?
吉索没理他,继续劈柴。他从来不允许哈姆回家。他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教哈姆去学会忘记、放下,但,哈姆还是偷偷跑回家去了。已经到了做课诵经的时间,那天的吉索决定要惩罚哈姆,他不许哈姆参加。
吉索把劈开的一截木头桩子往边上一扔,对哈姆劈头劈脑砸过去一句:你要绕圈,你就绕圈去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也不会想到,吉索那时的一句气话,却一语成谶。
哈姆奇迹般地绕进了一个圈里,那是爱情的怪圈,他在里面越陷越深,直至难以自拔。为了一个女人,他毅然离开了加噶多加寺,放弃他一生的修行,从此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引他走上不归路的那个女子,她的名字叫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