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这个叫青枝的杭州女子,为什么独独选择到加噶多加寺去朝圣。聂拉木是中国最边缘的县城,再往南走半天,就是樟木口岸,那里就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线。很多远足的驴子会到达这里,途经聂拉木县进入藏北无人区阿里,或者,穿过樟木口岸去尼泊尔。
但是,青枝和那些驴子不同。她是专程从杭州飞往拉萨,然后从拉萨直接租车到了聂拉木。
那天,哈姆仍然没有得到他师父的原谅,一个人坐在寺院外的大石头上,大太阳直射着他。他半眯着眼在那儿反省自己,心里却空茫茫的,不知道该反省什么。
就是在那天,哈姆遇见了青枝。
青枝的出现,对哈姆来说完全是猝不及防的,她就像一位天外来客。她朝着他走过去,走到他跟前,轻声问他:请问师父,这里就是加噶多加寺吗?
是,这里就是。哈姆说。
哈姆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眸里充满迷惘。可他并不知道,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自己的眼里也同样充满着不可解释的迷惘。
得到哈姆的确认,青枝的眼里似乎被某种光给照亮了一下。青枝对哈姆表示了谢意,并请哈姆领她进寺。
在释迦牟尼如来佛神像面前,哈姆指点青枝在佛前添加酥油,并帮她点燃了一盏酥油灯。青枝在佛前跪下去,久久跪着。
哈姆在旁边静立着,并不知道她在祈求什么。
当青枝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哈姆看见她往供奉箱里塞进去厚厚一叠钱。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一大叠钱到底有多少,但这肯定是他见过的供奉最多的一次。
临别的时候,青枝再次对哈姆表示谢意,并告诉他,她叫青枝。她以后还会来这里。
青枝。哈姆记住了这个女人的名字。但也只是记得而已。他并不认为这个女人会再来这里。就算再来,也不关他什么事。
无数众生在寺庙前来来往往。在寺院里修行的人,不会去记得他们。寺里寺外,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过完那个夏天之后,青枝却再一次出现在加噶多加寺。哈姆几乎忘记了这个女人。可是,当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青枝”这个名字却立即在哈姆的脑海里浮现。原来,哈姆一直记得,从来就不曾忘记过。
哈姆发现过完夏天的青枝,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多了一些凄惶和不安。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有某个死结需要人去帮她解开,但却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对她的经历一无所知。
青枝一到寺院,就直接进入大殿,在释迦牟尼佛前长跪不起。和上次一样,加酥油,点燃酥油灯,然后往供奉箱里塞进去一叠钱。
她对哈姆说,她就住在聂拉木县一家叫“雪莲花”的旅馆里。但她看不懂旁边的一行藏文。她翻出手机拍的照片给哈姆看。哈姆说,那是“岗拉梅朵”,跟汉语雪莲花是同一个意思。
青枝说她很庆幸能够遇到哈姆。因为在这里,既懂藏语又懂汉语的人实在太少。她发现很多人都听不懂她说的话。
哈姆既骄傲又有点羞涩,他对她说,我还会说一点点英语。
谁教你的呢?在这座边缘地带的小寺院里居然有人会讲英语,这让青枝惊讶不已。
我师父。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加噶多加寺的吉索。
吉索?
对,吉索在汉语里,相当于总管的意思。
青枝笑了笑,说,我以为吉索是一个人的名字,原来是职务。
哈姆觉得自己十分愿意将寺院里的一些常识讲解给青枝听。他说,吉索在寺院里算不上是最有权威的人,吉索上面还有堪布。堪布在汉语里面相当于学院院长或大总管的意思。比堪布更有权威的人,就是活佛了。
在青枝的认知里,活佛是离现实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事物,是她永远都够不着的另一种存在。
哈姆说,其实活佛和他们一样,每天就生活在这座寺院里。只有在遇到其他寺院做大佛事的时候,偶尔会出去几天。
青枝打量着哈姆,哈姆身上一身旧红色的僧袍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特别耀眼。她说,你们在我看来,都是佛。
哈姆说,每个人都是未来佛。
那天的青枝,突然请求哈姆能否送送她,顺便陪她说说话。哈姆同意了。那天他将青枝一路送回旅馆。
从加噶多加寺走路到雪莲花旅馆,大概二十分钟路程。但对哈姆来说,却像走了整整一个世纪。青枝邀请哈姆进去坐坐。哈姆说不坐了,他得趁他师父回来之前赶回去。
哈姆的师父又去别的寺院讲经了。最近他发现他师父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天他一个人走回寺院,发现师父又没回来。他忽然有些小小的后悔。早知道师父不在,他就可以多陪陪青枝。
虽然哈姆从未到过杭州,杭州对他来说就在千山万水之外,美丽如天堂。而青枝,这位美丽温柔的女子,就是从天堂那边飞过来的仙女。出于一种好奇和善的本能,他很愿意去多陪陪她,给予她温暖和帮助。
接连几天,青枝天天来加噶多加寺。每天点燃一盏酥油灯。其他时间,就在寺里寺外闲逛。有时候,她就独自坐在寺院的角落里,看着僧侣进进出出。她好像对寺院里的僧人特别感兴趣,总是追着他们的背影看,像是在探索某个秘密。
有一次,哈姆问她,你总是看着他们,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未来佛。青枝笑了笑,反问哈姆:你们这些修行的人,又是怎么看我们女人的?
哈姆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他听师父说过,修行到一定程度的高僧,透过女色,看见的只是一堆白骨。他把师父的话说给青枝听。
你师父真有意思。青枝说,那你现在使劲看着我,你能透过我看见一堆白骨么?
哈姆很快扫一眼青枝,又迅速别过头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向他直逼过来。他感觉到脸在发烫,心跳陡然加速。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自己应该马上离开这个女人了,否则会有危险。但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危险,是危险还是魅惑。他更加不知道,魅惑与危险之间实际上仅只一步之遥。
就在那天晚上,青枝又让哈姆送她回去。哈姆没有拒绝。他无力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他向着那份危险坚定地走了过去。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走得飘缈如烟,走得恍惚迷离,内心塞满莫名其妙的心绪。脑子却奇怪地空着,像一个全然不会思想的人。
哈姆送青枝进了房间。
这是哈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女人的房间。
说不清楚为什么,那晚的青枝哀伤之极,请求哈姆为她留下来,陪陪她。她只想有个人在身边,和她说会话。
哈姆同意了。他仿佛被施了魔咒。他居然在青枝的劝诱下,陪她喝了点酒。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修行。在这个要命的夜晚,他同时与酒与色一起共度。他竟如此轻而易举地触犯了佛家大忌,完全背弃了他师父的教诲。
生活在高原上的人都善于歌唱,青枝让哈姆为她唱一首。借着酒意,哈姆唱了一首藏族情歌。虽然青枝没有听懂藏语,但哈姆高亢清澈的歌声和旋律犹如凌冽奔放的雪原。青枝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歌唱的哈姆。她忍不住对哈姆说,你穿着这身僧袍唱歌的模样,简直性感至极。
哈姆对“性感”二字的理解,仍处于半知不解的状态。但他脸红了,有点飘飘然。他被酒,被歌声,被这女人的妩媚风情,被意外从心里生长出来的那份喜悦和惊奇,深深地陶醉了。
青枝也把自己喝醉了。酒醉后的青枝,如寺庙里的女神,又如引诱之果。她体态婀娜,双手湿热,她抚摸着哈姆的头发和他的脸颊。哈姆的脸发烫,心里闪着奇异的火光。他沉睡了二十五年的身体,经过一双女人的手迅速被激活。他的身体醒了,活了,处处激荡着野火花。而他的头脑却几乎是僵住的,无法想任何事情。
他听见警钟在某处响起,听见自己堕落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深地陷入罪沼。他竭力控制自己,想挣脱对方的怀抱,并想着要向她道歉,双臂却更紧地抱住对方。他在心里渐渐充满感恩。仿佛遭遇奇迹。为了唤醒他,神把她送到他面前。他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完全陌生的自己,就这样赤裸而真实地呈现在他面前。他流出泪来,并为之深深哭泣。
青枝也哭了。这是一个哭泣的夜晚。在这块靠近边疆的土地上,在僻远而神圣的加噶多加寺旁边,哭泣是另外一种沐浴。痛哭那些已经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事物,痛哭过去和今天一切说不出来的东西。
那一夜,那一瞬,她爱上一个佛一般的男人,并让一个佛一般的男人爱上自己。
那一夜,他为她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