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6期
栏目:新锐
这天天气很好,有阳光,时间临近中午,大街上刮起了风。这一天,已经过了一年中最最好的日子,进入到十一月份,生活开始变得沉闷而无趣。然而秋天的尾巴永远令人吃惊。
刘冬穿了一双橡胶底的大棉鞋,从刘氏越瓷研究所走出来,他那双棉鞋的脚后跟裂了一道口子,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他刚走到大门口,还来不及关门,看到小飞从车上走下来,用力甩上车门。小飞是特意过来找刘冬聊天的,刘冬今天大清早给他打电话,说要转让研究所,他想过来问问他到底什么情况。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风是冷的,他们两个站在冷风里,刘冬拍了拍小飞的肩膀,十分亲密地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外面拽。他边走边说,你今天怎么有空,我早饭都还没吃,饿死了。小飞从车里取出一罐茶叶。小飞开玩笑说还吃什么饭,干脆拿这东西填肚子好了。刘冬夺过那罐茶叶,笑着回过头去,将茶叶搁在大门上方的横栏上。他有些头晕目眩。他现在的肚子确实是空的。他琢磨着先去哪儿吃点东西,填填肚子,等填饱了肚子,他还得去办一件正经事,所以这么好的茶,是没工夫喝了。
大街上油茶花的香味浓烈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边走边想要不要跟小飞谈谈这件事。他回过头去,看到小飞上了大众车,跟在他屁股后面猛按喇叭。他不太想上那辆车。他敲了敲小飞的车窗,说,还开什么车,就在边上随便找个地方弄点吃的算了。他跟小飞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高中同学,两个人一起打过架,逃过课,还喝醉酒在大街上过过夜。小飞上学时就喜欢跟他混在一起。他们俩都没读大学。小飞毕业后开起了货车,专门跑运输,结婚后,货车换成了出租车。开车有一点不好,一天到晚坐在车里,挺伤身,小飞总感觉近几年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现在专门给文物局局长跑腿,这个工作挺轻松,但他总是抱怨车子越开越好,收入却越来越低了。
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研究所附近的会君土菜馆,面对面坐下来。他要了一碗白米饭,两瓶燕京啤酒,小飞要了一壶茶。由于座位就在门边上,两个人仍旧吹着冷风。点菜的服务员小姐梳着丸子头,拿着菜单,等在那里。她看起来很年轻,身材苗条,大冷天的还穿着薄丝袜和超短裙,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甜得发腻。他听小飞吊儿郎当地说,小姐你是江西人吧?服务员小姐捋了捋刘海,笑而不语。他本来也想调戏几句,想了想,算了,不说话了。
他们俩坐在那里等菜,刘冬十分无聊地看着窗外,发呆。窗外的阳光忽明忽暗。他们桌子上的那道光,也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闪。土菜馆的门敞开着。冷风中送来一段虚无缥缈的音乐,仿佛老上海的怀旧曲,在大太阳底下与喧嚣的人声互相碰撞,然后朝四面八方逃逸开去。有个小个子中年女人,扭着屁股,刚刚从一辆公交车上走下来,右手拿着紫红色的鹿皮挎包。两个十八九岁的小混混,一高一矮,高个的下巴很宽,矮个的,长了一张十分可笑的倒三角尖脸。两人一左一右,从对面走过来,窜进人群里,围住那个小个子女人,试图伺机行窃。
刘冬透过窗玻璃盯着他们。他觉得这两个小混混很像那时候的他们。十几年前,十八九岁时,他们也很喜欢在街上乱逛,到处徘徊游荡,直到天暗下来才想起要回家。他们常常逃课,跑到学校外面去做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还记得有一回在街上跟人打架,小飞二话没说,跑上去为他挡了一拳。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事情。他忍不住去看小飞。小飞也盯着那两个小混混。小飞的五个手指头敲着桌沿,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仿佛在发摩尔斯电码。他知道小飞这是内心焦虑的表现。小飞最近为了他老婆的事情把自己搞得心情苦闷,他的婚姻出了点问题。其实他也是一样的,总是对现状不满,对生活不满,对这个世界不满。他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那两个小混混是从一面广告墙边走过来的,黑色颜料几乎涂满了整面墙壁,带着失控与神秘的江湖气息。那是本市一家广告公司做的广告墙,他挺喜欢这种黑色幽默。他从小心里就有一个江湖梦,不太喜欢过分真实的东西,他认为生活里那么多事情,何必都弄得那么清楚呢,真实是会破坏万事万物的和谐的。他放下茶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小飞。他不知道小飞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俩坐在土菜馆里发呆时,刘冬接到一个电话。土菜馆太吵了,他跑到饭馆外面去接电话,电话是黑子打来的,黑子是个古董贩子,说得好听点,是古玩收藏家。黑子跟他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高中辍学后,跑过销售,当过保安,陆陆续续换了好几份工作,后来在一家青瓷厂学手艺,做瓷器。那家青瓷厂不大,效益却很好,但是厂里开给他们这些工人的工资很低,老师傅一个月也就两千来块钱,像他这样,刚进入这个行业没几年的,月工资都不超过一千块,自己用用都不够。前两年,他觉得给人打工没意思,跟家里人一商量,决定出来单干。他的研究所后来建在城北开发区,说是一个研究所,其实就是一个小作坊,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为图方便,他平时吃住都在研究所里。他建这个研究所时,手头并没有多少钱,市政府这几年到处开发房地产,城北的地皮也跟着疯长。他没有地皮,也没有房子,只好跟别人租房子,一年租金就要五万。他的研究所建起来后,跟预想的也不太一样,并没有想象的赚钱,订单少不说,过来买瓷器的还都是些熟人,他不好乱喊价,平均下来,一年赚的钱才刚够付房租。黑子以前是青瓷厂的主任。刘冬在厂里时,跟黑子最合得来,两个人关系很铁,他的这个研究所,还是在黑子的帮忙下开起来的。黑子问他为什么要转让研究所。他就说缺钱呗。黑子说,前两天怎么没听你提起,这么急,我再帮你问问熟人。
刘冬很想弄一笔钱,而且钱的数目还不小。他没有说起弄钱是跟一个女人有关。就在昨天,半夜里,宋栗给他打来电话。这是她消失两年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他接起电话,听她说,你睡了没?他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多了,他已经睡下,听到她的声音,拿着手机的手有些颤抖。他从床上翻起来,恍惚了一会儿。他说你怎么还不睡,都这么迟了。她说我想你,你现在能不能过来,我在国大,2113房间。国大离他的研究所很近,走路不过十来分钟。他又恍惚了一会儿。他说你等我。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就像一顶巨大的黑色帐篷,压在他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