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朝素不相识的人讨东西吃,实在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没有足够的勇气是张不开嘴的。当然职业乞丐除外。
程贵不是乞丐,可这时候他十分饥饿,这就需要他将吃的意图跟人家说出来。程贵决定摔掉脸面去完成这件事,他一步步向水塘西边走去。西边太阳伞下坐着一位垂钓者,身旁的塑料筐里盛着食品。自尊和肚子都很重要,但这时候程贵毅然放弃了前者,因为他太饿了,饿得两腿打晃,连抛竿的力气都没了,他急需填填肚子。轧钢厂退休老工人程贵从未读过饥肠辘辘这个词,他只知道前胸贴后背——那是人饿到顶点的感觉。
程师傅今天很不顺,到水边整理钓具时才发现抛长线的线板和大漂居然忘带了,很是懊恼。作为钓龄四十余年的行家,他懂得炎夏无风,空气沉闷,水中缺氧,除了早晚鱼儿爱咬钩,大白天浮漂常常纹丝不动,少有收获。这时,长线大漂就派上用场了,较大的鱼都在水深清凉处扎堆,程贵就用此技屡屡奏效,独向深水处取鱼。这一着常令那些空手而归的钓友们惊羡不已,于是心服口服地将“程长线”这一美名赐给了他,省城钓界无人不知。程贵也非徒有虚名,一支普通手竿,他能将尼龙线悠出20米开外,顺风可达30米,又准又远,可以说指哪儿打哪儿,观看的人都呆了,岸边一片喝彩声。可今天程贵悠不上长线了,心里十分不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迈了,怎么会丢三落四的?比这更懊恼的是,准备好的午餐竟遗忘在临河街食杂店里。来时路上他到那家食杂店买了包人参烟,还给钓友王嵘家打了个电话,问他今个来不来四家子鱼场,又唠了一会儿下月初市里钓鱼比赛的事情。他离开食杂店急着蹬车赶路,却忘拿放在话机旁的午餐袋,袋里有三个馒头、一包榨菜和两根黄瓜。午餐虽简单,却能填饱肚子,垂钓也是野外作业没吃的可不行。等程贵将帆布兜子翻了三遍一无所获时,已是中午12:35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让他很烦,索性不钓了。沿四家子鱼场走了一大圈,六个水塘都绕遍了,竟没发现一个熟人,有熟人就会有他吃的。今个真闹鬼了,他想,三四十人中居然没有一个他认识的钓友,或许是这家鱼场离市区太远又刚开业的缘故。他怏怏而返,回到自己的钓位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他的钓友们都有班要上,不像他是个退休的闲人。只有双休日水边才人多热闹。
程贵咬牙挺到下午一点半,再也挺不下去了。他衣兜里带着钱,可这荒郊野外什么也买不到。肚子不再咕咕叫,胃却疼起来,这是几十年工厂三班倒作下的病,一饿胃就疼。程贵放下鱼竿,毫不犹豫地向水池西北角那柄太阳伞走去,准备向伞下那个人买点吃的。他知道那个人有吃的。上午九点多钟,鱼场道边停下两辆轿车,从车里走出四五个人,有说有笑的,他们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选中了这个鱼池。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大声说:“好,就在这儿吧,西北角,水稳,鱼漂看得清。”于是,有人放好折叠椅,有人安置竿架,有人插牢太阳伞,这一切都是为其中一位长者忙碌的。那长者中等个,略胖,头发有些花白,他眯起眼睛打量一池碧水和四周绿地,不住地点头,看来对乡野风光十分喜爱。程贵在水池北岸中段离他们不太远,只瞄了一眼就知道又是一伙开公车花公款钓鱼的,作出这样的判断太容易了,因为他看的太多了。上星期六在南郊鱼场,来了一伙地税局的,在坝上停着一辆本田面包车和三辆轿车,他们嘻嘻哈哈钓了一小时就没耐性钓了,便支起三柄太阳伞玩起麻将,一直玩到傍黑才罢手。走时每人拎着一大袋花鲢鱼——买的。旁观者程贵瞅的明白,谁肯掏自己腰包买这么多鱼?一星期都吃不完。他气的是这号人败坏了垂钓的名声,非但不正经钓鱼,还将花公款吃喝玩乐的恶习带到乡村,农民看了会怎么想?今天来的这几个人看起来很斯文,不吵不嚷,那位长者在伞下坐定开钓后,摆摆手,留下一位司机其余人开车走了。
程贵走到那位长者身旁,先咳嗽一声,然后才开口:“师傅……跟你商量个事。”他朝对方叫师傅,在工厂大家都这么叫,叫惯了。
听见有人打招呼,长者转过脸,见一陌生老头,要商量什么呢?便等着。
程贵开门见山:“我忘了带中饭,饿了,想跟你买点吃的。”
长者愣了一下,有人向他买东西,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打量对相似乎比自己要大几岁,古铜色的脸,精瘦,但身板挺结实,一身城里老工人的装束。
“买什么呀?你尽管拿吧。”
长者边说边盯着右前方的鱼漂,鱼漂正在左右抖颤,他紧张起来,可就是不见浮漂下沉。过了一分钟,不见身后那个人的动静,很奇怪,便扭过脸去看——
这会儿程贵也紧张,一张脸极其认真地看着塑料筐:面包、火腿肠、鹅掌、牛肉干,都是价格很贵的东西;有两种水果叫不上名字,因为他从来没吃过;桂圆八宝粥和椰汁,倒是知道。我拿哪样呢?程贵犯难了,筐里要是普通的食品,问题就简单了。
对方一看,便笑了:“老师傅你客气啥?我都吃过了,你就拿吧,就当帮我吃了。”
程贵一听,很受鼓舞,猫下腰开始往塑料袋装食品,装完,连声称谢,“我是轧钢厂的,叫程贵,程咬金的程,62岁,家在拐子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