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站起来同程贵握握手:“哦,我姓徐,比你小5岁。”
程贵朝水面一指:“鱼漂左右点头,那是闹小鱼,不用理它。”
程贵拎着食品袋往回走,他觉得不能在人家跟前吃这些东西。
程贵开始猛吃猛喝,就像休眠一冬的黑熊下山后第一次面对猎物。他的确没客气,将筐里的东西装走一大半。他边走边寻思:什么干部呀?一个人钓鱼却准备这么多好吃的,他也吃不了呀!怪不得说“就当帮我吃了”,我老程头也吃一回公款了,哈哈。
程贵对这顿迟来的午餐非常满意,无可挑剔,还喝了两听五星啤酒,看来那位姓徐的不嗜酒,不然也轮不到他喝。拿来的东西几乎一扫而光,只剩下一袋脱骨鹅掌,那就带回去给老伴尝尝,人和人不能攀比呀,看看人家钓鱼吃的啥!平时程贵带的东西很简单,能对付吃饱就行,矿泉水都舍不得买,从家里带白开水。有些钓鱼的一到中午就开车找酒店吃喝,然后再开车回来,来回一折腾两三个钟头就打发了,程贵很看不惯,钓鱼还值得摆这个谱吗?都是些混子。他结交的一群钓友没一个这样的,他们啥职业都有,但都自带吃喝,骑自行车骑摩托车或坐郊线公交车来,都是正经钓鱼的。
吃完,程贵点燃一支烟慢慢抽着,寻思今个这件事很滑稽。当时猫腰拿东西时竟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仿佛也同那些混子一样,公家的钱物不拿白不拿似的。可这会儿却让程贵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咋能是那种人呢?吃了一顿免费的午餐就得意了?又想,筐里的食物万一是老徐家里人准备的,人家是干部挣工资比他多,买这点吃的还用皱眉头吗?想来想去,程贵心里不踏实了,他这辈子一直恪守本分做人,从不做占便宜的事,也不想欠别人的。
程贵没心思再钓,第二次往鱼池西边走去。一到太阳伞底下,顿时觉得凉爽,买那伞花钱他心疼,一顶草帽才三块五,能戴好几年哩。
“吃得挺饱。徐师傅,真谢谢你了!”
一张50元票子塞在老徐手中,“不能白吃你的,我就带了这点钱,也不知够不够?”
程贵转身要走,被老徐一把拽住,“我说老程啊,这可不能收!”又把钱塞回去。
两人推来推去,老徐有点急了:“这些吃的都是我女儿、女婿买的,怕老爹在野外饿着,孝心哪。可你想我这年纪也快奔六十了,胃里怎会装得下这么多东西?你帮我吃我还真高兴,扯上钱我就不高兴了。”
程贵不吭声了。老徐却哈哈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因为他喜欢上这个耿直又憨朴的老工人,跟这样的人来往身心都放松了。在机关里他从未这么撒欢般尽情笑过,不是他不会笑,而是他不能这般笑,他若这样笑在大楼里就被当作新闻了。
老徐硬将钱放进程贵的上衣兜里,拍拍他肩膀:“今天认识程大哥也是有缘哪!我知道钓鱼的人讲交情,一回生二回熟,咱俩就交个朋友吧。朋友之间就应该相互关心,谁有困难就帮谁,对吧?一扯上钱,就俗了,我真的要批评你噢——”
这次轮到程贵乐了,也是那种开心的笑。老徐问他乐啥,程贵说:“一听你说批评,我就知道你是个当官的,我们不那么说,我们说克你,撸你,扇你,收拾你,敲打你……我们在厂子、家里就这么说。对方一听这么说就知道自己有毛病了,该咋办自己寻思吧。这么说是狠点,话不中听,可不这么说不行,现在的人脸皮厚,不像‘文革’年月小心翼翼的,不说狠点,有些人就不当回事。”
老徐认真听着,觉得有意思。心想,这官场与民间真是社会的两个空间,活法不一样,想的、说的与做的也不一样,像程师傅那么说,管用,他相信;可他不能那么说,他要用那种口气讲话,下边的人就发毛了,事情会更麻烦。在官场怎么讲话是受某种隐形规则制约的,麻烦就在这儿。有一次,市里接待欧洲某经贸代表团,办公厅行政处长安排车辆出了差错,误了客人班机。老徐很动气,对那位处长只顺嘴说了一句“你呀,收竿吧”,意思是你别解释了,回家反省一下。爱钓鱼的人都知道收竿就是收拾渔具回家。行政处长却紧张得不行,全家人在一起研究这收竿是啥意思,最后结论是这收竿暗指撤职。处长毛了,一夜失眠,第二天病了,植物神经严重紊乱,送去医院点滴刺五加。闻讯,老徐苦笑不已,派人去看望。想起这事,他真觉得自己不如普通人自在,总得少言慎行,太累。
太阳伞下,两人挨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唠得挺投机。程贵说的都是老百姓的嗑,间杂着骂人话,老徐还挺爱听,不时喷出笑声,鱼咬钩了他都忘了提竿。
唠够了,程贵拍拍屁股起身,看看天色说:“还能钓两个多钟点。”走了几步又停住,想起什么便告诉老徐:夏天这鱼不好钓,得勤挪动地方,不能总在一个位置守株待兔。这还是他跟王嵘编辑学来的一个成语,也是钓友,跟他交情挺好。“老徐,你今天坐的西北角不爱上鱼,知道为啥不?不是最佳钓点。大的长方形池子要选最中间那段钓,为啥?中间水面开阔,浪摆的劲儿大,氧气足,上鱼的机会多。要是圆形水塘,就守住角。还有,有树阴的地方,有水草、芦苇的地方,也是好钓点。你来时那个中年胖子瞎指挥,说这儿水稳,鱼漂看得清。屁话!根本不懂钓鱼。”
老徐笑了。那个中年胖子是办公厅一名副主任,被程师傅斥为说屁话,说不定这工夫他耳朵根发烫哩。
“若刮西南风,你打算在哪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