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贵考问起来,老徐没答上。
“东北角。”
“那为啥呢?”
“咳,你这个人比我还小5岁,咋这么笨呢?遇西南风,鱼儿最爱咬钓,风往东边和北边刮,有风就有浪,你就在东北角钓,瞧着上大鱼吧。你记住,夏天无论去哪个水塘,一定要找有风浪的位置钓,鱼是顶浪游的。这就是老钓鱼常说的‘七上八下’,农历七月前鱼群多走上水(顶水),八月后走下水(顺水)。懂吗?”
说完走了。望着程贵的背影,老徐若有所思。真是个老钓鱼的,经验丰富,下次让他多讲点钓鱼经。但老徐感慨的不是这个,程师傅身上透出老工人那股特有的豪气和耿直劲儿,性格朴实,爱助人为乐,也爱较真,说话虽粗点口无遮拦,但憨厚可敬。这样的人不多了,老徐想,进入商品社会人们好像变了个样,趋利务实之风日盛,人际关系也微妙起来,微妙得让他总隐约感觉不舒服。可遇到程贵虽无深交却让他心里畅快,这样的人一不作秀二不设防三不害人。
鱼池那边,竿起竿落,程贵忙得正欢。又一条草鱼应声落网,掂了掂,三斤多重哩!程贵乐了,竟捏细嗓子哼起几句家乡驴皮影甩腔,他啥感慨都没有,吃饱了就猛钓;却没想到那悠长的甩腔飘到西边让老徐一听乐得前仰后合,市委书记徐敬山发笑是有理由的,因为北方这座省会城市能唱驴皮影的可说是凤毛麟角。
晚餐,徐敬山吃得很香。绿豆粥、玉米面发糕、清炒苦瓜、黄瓜咸菜,都是他爱吃的。因为女儿两口子带孩子来家,老伴特意加了几盘菜,有肉有鱼,但徐敬山很少动筷,却破例倒了一大杯啤酒,同女婿对饮。平素他滴酒不沾,市委干部都知道任何招待宴会徐书记从不动酒;只有当女婿登门时,老徐才会喝上一杯,只在家里喝。
吃着,喝着,徐敬山似乎想起什么兀自笑了,而且笑出了声。家人都不解,放下筷子瞅他。徐敬山将最后一口啤酒干了,这才解释为啥发笑,他想起那位程贵,便讲起今天钓鱼同一位退休老师傅打交道的趣事,讲完还想笑。
“那老程一口口地叫我徐师傅,刚开始听得发愣,不习惯,后来就爱听了,觉得挺顺耳。他是一点不见外才这么叫的……唠起钓鱼经,老程说我这个人咋这么笨呢?毫不留情面。这么多年还真听不到有人说我笨,听了心里还挺舒服,琢磨他说的那些话很有意思。”
听徐敬山说完,老伴也觉得新鲜。她是妇产医院的主任医师,在家时接待客人的次数比老徐多,那些客人大都是来请示工作或串门闲聊,也有因困难来求助的,他们都称呼徐书记,口气很恭敬。在那个位置上,人家这么称呼你也很正常。老伴感到好笑的是竟有人说老徐笨,她可知道老徐不是那种除了当官别的啥都不会的男人。大学毕业成家的那几年,修理门窗、粉刷墙壁、换煤气罐、腌咸菜、修自行车、为老人煎药……除了做饭以外的活儿都是他干的。现在岁数大了,也忙,但一有空儿就打扫卫生,侍弄君子兰,这不,刚病休就去钓鱼活动一下筋骨,他可不是又笨又懒的人。
听爸爸讲得有趣,女儿笑了一阵,故意说:“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你都送了人……那个人拿走那么多,够贪的。”
“人家真饿了,给钱我没要,这点忙我哪能不帮哩。”
“我不管。反正老爸没吃着我就不高兴。”
“咳,我吃了,是吃不了的。”
听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老伴只是笑。她知道女儿故意逗爸,她最关心爸爸。女儿、女婿都在生物制品所工作,搞生物工程,这让徐敬山很高兴。他说:搞科研好,国家最需要这方面的人才,咱家有一个从政的就行了,都从政麻烦事多,天天说客盈门,日子过得不清静。
晚饭后,女儿一家三口回去了,徐敬山也早早上床休息。他今天心情很好,活动了一天筋骨躺在床上觉得很舒坦。都知道徐书记病休了,很少有电话来打扰,客厅里也不见来客,这份难得的清静令老伴欢欣地说真是多年不遇啊。从市委副书记到市委一把手,徐敬山的家里没有一天不来客的,整整10年哪。他每天都下班很晚,诸事缠身,弄得身心疲惫,开不完的会、说不完的话、看不完的文件,还要去视察、调研、参加各种非去不可的活动……坐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徐敬山觉得自己是“马不停蹄”,疲于奔命,却不能有一句怨言、一丝懈怠、一次疏忽,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哩。回家后他很想清静一下,看看书,换个脑筋,或者同妻子黄昏后到街心花园散散步;却不行,各级官员、老同学、亲友……还有一个又一个电话,都在客厅等着他哩。妻子有一次苦笑着对他说:“你想清静,下辈子吧!”听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金属还有疲劳的时候,我连享受片刻清静的自由都没了,这同笼中鸟又有何异?
其实,没等到下辈子,徐敬山现在就清静了。因为他病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