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炳烟杂店关了两个月,两个月后,“小孃孃水果超市”全新开张,铺面是原来的两倍,扩充的部分,正是老炳烟杂店原址。新店开张全部水果打七折,客人络绎不绝,卖得最好的数阿克苏冰糖心苹果,还有刚上市的南汇8464西瓜。
天色向晚,店里终于清静下来。毛小军站定在收银机边,看小孃孃轧账。小孃孃今日是打扮了一番的,盘了头,穿一件墨绿色团花暗纹旗袍,腹部微微凸起,稍显臃肿。但小孃孃个子高,又一直在收银机前坐着,没多少人注意她的下半身。只不过一天坐下来,旗袍的肚腩处已经掐了十七八条折痕,暗绿色的衣服,配着一张带有些许劳顿的瘦长脸,看起来就比毛小军要老很多。毛小军呢,本来就是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还长一张圆溜溜的娃娃脸,身坯十分壮实,却从没见他发过胡子,所以,这一对虎妞和祥子站在一起,不认识的人,会误认为母子。
一整日生意做下来,钞票进账不少,心情颇佳的毛小军站在小孃孃身侧,俯瞰着女人挺胸凸肚地按着计算器,忍不住伸出手,在女人胸口的高耸地带摸了一把。手里冰冰的一凉,低头看,是女人别在衣襟上的两朵白兰花,就说:干吗总戴这种白颜色的花?戴孝似的,我不喜欢……
小孃孃沾着口水数一叠钞票,来不及回答毛小军,嘴里一五一十地念着渐次增长的数字,直捻到最后一张,才抖开涂了厚厚一层睫毛膏的眼帘看向毛小军:猜猜看,今天营业额多少?
毛小军不说话,低头凑到小孃孃胸前,像条狗似地把脑袋埋在她身上嗅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斜眼看着他的女人。小孃孃被看得惊异,拎起自己胸口的花闻了闻。那花,散发出一股水果熟过头的发酵味,像在白酒里浸泡过一般。小孃孃说:大概天太热,花都酿出酒来了。
小孃孃每天早晨都要花两块钱从浦东好婆手里买上几朵还挂着露水的新鲜花儿,浦东好婆乡下有个园子,园子里种的都是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一到六月盛夏就喧喧闹闹地开,却只两个月的花期,过了就没了。浦东好婆很会做生意,把十几粒茉莉花蕾串成一个手链,两三朵栀子花扎成个花束,白兰花呢,用一根极细的铁丝,拢住张开的细长花瓣,把开得四仰八叉的花箍成含苞的样子,两朵结在一起,扎成一个花饰。小孃孃最喜欢的就是白兰花,别在衬衣纽扣洞里,或者挂在拉链头上,穿旗袍的时候,就吊在斜襟第一个葡萄扣上,一低头,就能闻到缕缕温润的幽香,小孃孃喜欢的,就是这种有些怀旧的雅致。可毛小军却不喜欢,毛小军总是说:干吗总戴这种白颜色的花?戴孝似的,我不喜欢……
今日里,小孃孃一早又去买白兰花了,小孃孃拿出一张十元纸币给浦东好婆:今朝我新店开张,好婆我要多买点,五串吧。浦东好婆说:你新店开张,那我也给你打个折,十块钱八串,给你讨个口彩。
小孃孃把浦东好婆篮子里的八串十六朵白兰花全部买了下来,还当场在胸口别了一串,剩下的七串,浦东好婆用一根细铁丝穿在一起,小孃孃就一手拎着花串,另一手提着装了两副大饼油条的食品袋,摇摆着有些肥臃的腰臀走了。浦东好婆看着小孃孃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总算又怀上了,毛小军这下称心了。可是,小孃孃只在胸口别一串白兰花,剩下的七串,要别在谁的胸口呢?毛小军是男人,男人不兴别花。浦东好婆不无疑惑地想。
一个小时后,“小孃孃水果超市”在一阵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全新开张。曲细坐在鞋摊上补一只黑色男式凉鞋,水果超市门口人声喧闹,曲细眼皮都没抬一下:市区是不准放炮仗的,毛小军这是顶风作案。
修鞋的顾客坐在小马扎上,一只脚穿着凉鞋,另一只光脚搁在一堆散发出牛羊皮肤腥臊与人类脚汗气味相混的旧鞋子上:不是炮仗,是气球,不准放鞭炮就戳气球,效果差不多。
曲细终于屈尊抬眼,果然,水果超市门口散落着一些五颜六色的橡皮碎屑,还有很多个气球没碎,却漏了气,缩成一只只皱皮小球,忽高忽低地滚来滚去,像是搬运工不小心摔了水果箱,撒得一地破相的苹果和橘子。曲细说:怪不得炸得零零落落,我还以为鞭炮受潮了。顾客说:毛小军是个聪明人,亏他想出来,用气球代替鞭炮。
曲细有些不服:聪明?老炳才死了两个月,屋里的乙级大曲味道还没散尽,毛小军就占下了地盘,我看这水果超市,凶多吉少。
顾客被提醒了:对啊,他盘下来的是老炳烟杂店的房子,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
曲细一对三角眼里射出两道狡黠的光:你说,毛小军这个人,到底是笨蛋呢,还是聪明过头?
顾客想了想,没想出毛小军究竟是笨蛋还是聪明过头,只说:他胆子大,做生意的人胆子不大就赚不到钞票。
曲细呸出一口稀痰:我看他是想赚钞票想疯了,凶宅都敢租。
这“凶宅”,就是老炳活着时生活的场所,也是老炳死去时上吊的地方,包括一爿朝南开的烟杂店,连着后面的仓库,一直通到朝北的后门。属于老炳的一张单人床长年沦陷在浩瀚的草纸烟酒杂物堆中,因为很少开窗通风,屋里淤积了一股发酵霉烂的酱缸味。那根罪恶的晾衣架,就横亘在北门边的走道里。老炳死后,与他脱离关系多年的儿子来过一趟,街坊邻居都看见了,那个耷拉着眼皮一脸漠然的年轻男人,和整日介笑嘻嘻的老炳长得一点都不像。谁都以为老炳的儿子会坐镇烟杂店,继承老炳留下的遗产,没想到,年轻男人耷拉着眼皮来,耷拉着眼皮去,拉走了仓库里的存货,拿走了老炳的存折,就再也没有出现。兴许他也觉得他爹的烟杂店晦气,不敢留。
老炳的房子进入房屋中介所待租栏,租金比一般市价低很多,可要是知道这房子里上吊死过人,价钱再低也是租不掉的,为此中介所老板很是犯愁,不知道这凶宅什么时候才能出手。没想到,挂牌五七三十五天,毛小军挺身而出接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