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不就是游吗?我天天都在游,又哪会在乎明天呢?我开始冬泳的时候就想过,若是游泳时死在水里,一定比病死在床上好。死于冬泳的人,肯定会被当成英雄。至少不会被人轻视或嫌弃吧?尤其是被癌症给判了死刑的人。我就喜欢想着这个。一个人顶着雪花和风游到河中心去了。同伴们都在河边,在不远处。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那一个人的手脚已变得僵硬,或是越来越舒展,这种感觉我们都知道。要游到哪里才会回不来呢?
刘金月有些陶醉,她在描述一种特定的情景。
我从你的话里面听到了某种苗头,很不好的苗头。李永刚很着急,他说,要不要我现在就去你家里,和你谈谈?
你不用担心,明天早晨我会来的。
刘金月喜欢这种感觉,有一个人在为你担惊受怕。
孙旺喜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块白色香皂。他听到了刘金月后面的那段话。此时他冷笑着,你吓唬谁啊?你是说,你打算在水里淹死是吧?那还是你吗?叫那个人放心吧,尽管有病,你至少也会比我都活得更长久。信不信啊?
刘金月望着孙旺喜,自己的丈夫。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在用香皂涂抹双手,还是在试图抓牢它,不让它滑走。香皂在他的指缝间流动。她有些目瞪口呆。
你什么意思?你怕我不死吗?
谁都要死的,孙旺喜意味深长地说。
天终于亮了。电视台的人开来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他们有好几个人,直接把车开到了堤坝上。有人扛着机器。他们都穿着光亮的皮衣。这时分别在地上跺着脚。李永刚的熟人,那个最先来联系这件事的冯主任,也称冯记者。
你们早啊,他笑呵呵地和大伙打了招呼。
他是中年人,肚子发福得厉害。他来和李永刚商量,还是要适当地组织一下。
那是,李永刚说,如何调度,你说了算。你来做总导演吧。
冯主任吸溜着鼻涕。他像是感冒了,说话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回音。这天冷的,他说。我刚才在车里和摄像讨论过。他的意思是,最好能一个挨着一个,从镜头中鱼贯进入水中。每个人的脸上都要绽放出个性化的表情。比如胜利,喜悦,勇敢,抗争。至于到底选择哪一种?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而定。还可以做手势。像什么V字形,或O字形。
电视台的人都很牛。冯主任滔滔不绝地讲着,他还不停地用纸巾捂住鼻头。
就是说,要排成队列?李永刚小心地问道。
排什么队列?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让人有一种被组织过或是排练过的迹象。那样就太假啦。人们不是总在抱怨电视很虚假吗?你们的冬泳那可是真的,没必要把真的也弄得像假的一样,是吧?不要排队。一排队就假了。因为你们平时是不会排队的。我和摄像研究过。要让每个人都从镜头中下到水里去。换句话说,就是每个人下水时,都要留下镜头。我说清楚了吗?不要排队。你们该怎么下水,还怎么下水。慢慢走进去也好,纵身一跃跳进去也好。
李永刚转过身去。他还是没太弄明白要不要排队?但是他又不敢顶撞冯主任。他在位时经常要和电视台打交道,所以心里面对他们是抱有敬意或敌意的。这时他要去和大伙传达冯主任的意见。
冯主任回到了他们中间。他们在那儿瑟缩着肩头,低声地交谈着什么。看上去他们就像是电视里出现的可疑分子。皮衣,锃亮的头发,吸燃的烟头,和四处张望着的眼神,无一不像。
你们做准备活动吧,准备活动也可以录下来,冯主任喊道。
那么,现在可以脱衣服了,李永刚说。
让刘金月上来一下。冯主任又在喊。
上来吗?李永刚指了指刘金月。
对,上来。
他们在水边,在堤坝下面。李永刚想和她说些话,还没说出来。你上去吧,他们找你。
刘金月被带进面包车里。原来车里并没有熄火,里面的空调开着,温暖如春。穿着火红风衣的女主持人还坐在车里,她没下车。她在吃一只香蕉。那可能是她今天的早餐。她握着香蕉就像握着话筒一样漂亮,得体。她吃完了,她的嘴唇还是那么鲜红。
主持人说,你知道吗?这次主要是拍你,拍他们不过是陪衬。
那是你们的事。
你好像不太愿意?
没有,刘金月说,我无所谓。
主持人上下打量着刘金月,因为你是主角,可能要上好几个特写镜头,所以我们要给你简单地化一个淡妆。由我来化。
一定要化吗?
要化。
那就化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金月的故事应该从一桩婚姻开始。不是孙梅花。孙梅花属于另一桩婚姻。这里说的是刘金月自己的婚姻。她出生在武汉,却嫁给了烟灯村的孙旺喜。这个故事有点类似于一个人的编年史。它发生在一九七三年,或许是一九七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