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总是恶语相向。孙旺喜要稍许木讷一些,但真要吵起来,也会不遗余力。昨天,刚吃过晚饭,两人就开始吵。起因仍然是孙梅花。孙梅花是在家里吃的饭。她洗完澡,把脏衣服扔在卫生间里,就坐在沙发上等。沙发也是她夜间的床。她那神态就是在等人。孙旺喜想她就不能把自己的衣服给洗了吗?但是他没说出口。他很清楚就算他说了孙梅花也不会洗。孙梅花一定会把头一甩,说我有事。不大会儿,嘀的一声开来了辆黑色轿车。孙梅花拎起小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看看,孙旺喜说,她现在和一只鸡有什么区别?随便哪个人一叫唤,她就跟着走。看她那样子,说不定别人不唤她,她也会去唤别人呢。
你不能这么说,人家可是有身份的人。没见他还开着车嘛。
身份?哼哼!你还在跟我说身份?身份管什么用?你得面对现实。当初孙梅花嫁给贾福建时,你不是还看不上人家吗?你说人家矮小丑陋,又没出息。结果怎么样?过了几年?你女儿就给退回来了。离婚?那是说得好听点。实际上是她被贾福建给甩啦。是的,甩啦。
孙旺喜尽拣恶毒的话说。要击中刘金月的要害,就得不停地击打她的软肋。
那又怎样呢?孙梅花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作为女人,她仍然鲜嫩,漂亮。而且她还健康,不像她母亲一样。贾福建呢,也还是那么丑陋,前途无望。他能和孙梅花比吗?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想看笑话?你就接着往下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孙梅花不愁找不着男人。
刘金月哪来的这份自信呢?没有任何东西能真正打垮她。她好像已经从孙梅花离婚的阴云中走出来了。如同她身上的癌细胞,它们也奈何不了她。
她哪会找不着男人?她的男人可多着呢。
你不要老说这个。孙梅花还可以选择。不要认为她离婚了就是垃圾。男人也是可以比较的。不比较哪能看出好坏来?我们母女俩都一样,错就错在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我们生平头一遭就碰上了劣质男人。我是搭进去了。孙梅花还有机会,她还可以改。
那是她的事,我管不了。我就不想她住在我家里。
你家里?那我是谁?
她住在这儿,我特别难受。一见着她,我这心里就憋闷得慌。她是谁啊?我身上的这些子血管啊经脉啊什么的,好像全都乱套啦。既然有那么多男人,让她重新找一个嫁了不好吗?
这才是真话。你不就是这意思?你要赶她走。你直说啊。
见到她本人,或是她虽不在家,但突然听到电话铃声,我都会神经紧张。我身上的东西一下子就会给弄得乱糟糟的。那些东西我也说不出名目,它们和原来不一样,就像位置上有变化。我想,这样下去,你们早晚会把我搞疯的。
你这话说过不止一回两回了。
你还记得以前村西头的王余林吗?那个疯老头。他就是被自己家里人给搞疯的。很多人都是家里人搞疯的。王余林疯了以后总是拿锄头挖厨房里的灶。
只要我不死,孙梅花一天没再嫁,我就绝不会让她走。
这样!我可怎么活啊?
你赶不走她的,刘金月坚决地说。
这一次争吵持续了几个小时,从晚饭后一直到将近十点钟的样子。他们之间的争吵断断续续,声音也不是太高。从外面听上去就像是在交谈,而不是吵嘴。这说明他们的争吵太多了。争吵变成了日常生活,成了一种固有的“常态”。所以他们都不在声音的高低上做文章,而是尽量在平缓的语调中说出一些够狠的话来。当然,争吵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做别的事情。孙旺喜就在这间隙中洗完了衣服,也收拾完了家务。做完了这些,他就在屋子里转圈。他背着手,在皮箱,蛇皮袋子,塑料盆和沙发间穿来穿去。他仰着头,屋顶的天花板上布满水迹。那是从楼上渗下来的。
刘金月在看电视。李永刚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的。孙旺喜以为又是找孙梅花的,他厌恶地挥了挥手,鼻子里哧了一声。可是,根据刘金月接电话的神态,他发现这回猜错了。那电话恰恰是刘金月的。因为她突然间坐得笔直,就像电话那端的人也能看见她。孙旺喜为了表明他不愿意偷听电话,故意上了一趟卫生间。他独自一人在里面呆了很久。
还记得明天的事吗?李永刚说。
明天的事?
电视台的人来录像啊,他们主要拍的就是你。
上不上电视我无所谓。刘金月看着电视里晃动着的小小人影。那些人影正在屏幕里扭秧歌。我去冬泳不是为了上电视,而是想多活几年。
又说这,李永刚说,不要老想这种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再好好的,我也是个癌症病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它是一根绳子,勒在我的脖子上。它随时都可以稍一使劲,就把我给勒过去。
忘掉它。
那是假的。表面上,我跟别人也这么说,说我早就忘了。可跟你,我要说真话。我忘不了。它和我的身体不能分割。我想活着。可死亡一直在我眼前晃。
说到这里,刘金月有点想哭一场。每次和李永刚说话,她都会有意识地强调死啊癌症啊这些字眼,她这么说是为了勾起李永刚的同情,让他为她难受。尽管她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她也会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话。她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李永刚一听这些话就会紧张,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而今天,刘金月自己也特别不舒服。她觉得委屈,屈辱。
早晨我就见你情绪不太好,没什么热情。我很为你担心,你要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