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2年第06期
栏目:田野文化
这个数以万计的候鸟家族们,从西伯利亚、从日本等地迁徙而来。冬季的洞庭湖裸露出来的湿地,无疑成了它们度假的乐园。它们热爱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才从遥远的国度翩翩飞来,年复一年。途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它们用飞翔的姿势写诗,发表在天空的纸张上,所到之处,留下不止一路的鸟语声,还有人类惊喜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去翻译和阅读大自然如此美妙的诗篇!人类为俗世所累的心情,刹那间得到释放。
这些年来,我时常迷恋洞庭湖的这块湿地,放牧被世俗压抑的心灵,把自己还原成自然人。我喜欢像牛羊一样欢喜这里,像鸟儿一样沉湎这里。多少次,我一个人走进去,在一块草肥水美的地方躺下来,哪怕冰天雪地。我也要想象白云是如何把天空擦得一尘不染的,还尽可以去听飞鸟鸣叫的声音落下来,是如何被我飞翔的耳朵一一接住,当耳朵如巢盈满鸟音时,疑有少许的音符溢出来,缠着我的耳根如坠,仿佛这些声音也在寻找它们的知音。这里,阳光是有声音的,静静地燃烧的那种细碎的声音,总是淹没在鸟声里。这些原始的阳光,也是有重量的,与城里的阳光不一样,它干净,无杂质,最多无非含有少许湖风的腥味,还有草地散发的清香气息,覆盖下来可以将我的身子严实的笼罩。我还喜欢看亦水亦草的地方,那些鱼儿吐出的词儿,散着由小渐大的水波,一圈一圈的,像美女微笑的酒窝那么甜美。那水草轻轻摇曳,令人对这个冬天的温度失去怀疑。
渔船泊在水湄,一层薄雪覆盖,宁静而单纯。把古典的影像映在水面,让神仙都有三分眷恋,何况我等凡夫俗子,也多想深入这里去追寻上古的歌谣。就像走在《诗经》的岸边,盈盈曲水之间,那个穿粗布罗裙的民间女子款款而来,我对着这片草地歌咏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穿越几千年的情爱故事在我耳际缠绕不绝。我像流连诗经一样流连这块土地。几千年来,就算天荒了,天老了,可诗经里的爱情仍然茂盛着。我一直沉浸在这首诗的起句里不能自拔。即使冬天过去了,候鸟告别了洞庭湖,来年一定还会飞回来的。我像等待《诗经》里的女子一样,不分季节地守候洞庭湖。甚至可以在炎炎七月,去看洞庭湖水的宽阔和富裕,去听流水压着更深的流水,发出呛息的涌动声,扑入长江、奔向大海……
丰水的季节,我虽然无法看到裸露的湿地,却能找到生命的另一种境界。
我一个人摇摆着双橹,把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折腾。也许,我刚划出去不远的船,可能又会被湍急的流水逼回湖边浅渚。也好,反正我划船的技术不好,就干脆随性地泊在岸边,把船泊成一个小小的半岛。那几只被我惊飞的白色鸥鸟,落在不远处兀立的岩石上。它们已经不是这座城市的过客,而是这块水域的主人了。浅渚上,青愣愣的芦苇倒映在水中,把这岸边的一泓浅水染绿了。几朵白云浸在水面,越漂越深,湿淋淋的,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来,也没捞上一朵白云。这些白云成了小鱼嬉戏的物象。我虽然成不了摇曳尾鰭的鱼儿,但我可以取出钓竿,去钓一份千年的悠游自在。那青空过往的鸟儿,是不来咬钩的。倒是那凉爽爽的湖风,像小狐狸一样往我的怀里钻。不时,有白云飘飘而过,也有一朵不动的云朵,像古典丫环一样为我撑起一把没有柄扶的云伞。连那些成群的小鱼儿,也围着船边追逐着──
坐在船头,赤脚嬉着湖水,钓着张太公鱼。我甚至后悔忘了带本梭罗的《瓦尔登湖》了。其实,这时候读与不读,无关紧要。也许,看书的不会是我,可能是不识字的风儿。打望洲渚块石上的白色鸟,伫立着,好像也在阅读一部书。鸟儿打望我,并没有飞走的意味。有时扇了几下翅膀,显得舒展。那尖嘴轻轻梳理羽毛,之后安谧地栖在原地不动。这些鸟是不是先前飞累了,那翅膀一定是擦过无数的云朵,那身子白成了朵朵的云,像从石头缝隙里长出来的。也许,它们阅览了无数江山湖泊,甚至历经风雨之后,或月光下的孤独漂泊来到这里,选择了这个洲渚休养生息。一群大雁飞过,抖落了羽翼上如歌的黄昏。鸟声的箭矢纷纷射向我。船开始摇晃着,感觉我的忆念早已经出窍了,这时候才回到了我,回到了这个冬天里的春天。气温回暖,雪花几天前就开始融了,我看见薄如蝉翼的暮烟笼罩湖面,那些候鸟伫立在目光够得着的湖面,若隐若现,鸣叫不已。知道它们很快又要走了,我心中多了几分惆怅,几分不舍……
一勾新月升起,勾勒出湖上事物的轮廓,像乡间的皮影戏,暗淡中呈现明亮。我默念着,几片霜花和月光落在肩头,我漂白的衣裳在晚风中瑟瑟,依依作别洞庭湖。我带回来的不止是肩上的头颅、天上的星星,还有几片大湖月光,以及鸟声里绵长无涯的意境,一并牵回了对岸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