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2年第06期
栏目:文学
君晓睁开眼,透过屋顶的明瓦,看见天上飘过去几朵彩云。想起刚才的梦里,自己一口气生吞了六个肉包馒头,醒来的枕头上浸透了口水。起身来到灶屋,大铁锅里剩下四个实心团子,拿起筷子,直接戳向团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一丢筷子往门外走。觉得眼睛粘啊粘的,又转身来到脸盆前,用手“嚯嚯”水,撸了一把面,嚼着团子,湿答答地出了门,直奔金美家,心内想:肯定晚了。
天蓝得真,太阳耀得红火。小路干脆蓬松,沿路的树稀疏而挺拔,熟悉成了列队欢迎的士兵,都能叫出名字。金美门口,场上都坐满了人,没座的就站着,估估村上的人都来了。君晓心内不来劲了,就想回家,听到金美在家里喊他:“君晓,你轧进来,我帮你留了位置的。”
君晓等于是在人缝里爬进金美家里的客厅的,客厅里,金美、金美的妈妈、姐姐、弟弟靠着椅子坐好,最前面,有张小凳子空着,君晓过去坐下,抬手撸撸鼻涕,问道:“开始没?”
君晓的位置,等于贴到了电视机屏幕了,头都仰平了,只听到哇啦哇啦的讲话声音,看不清画面。后面还有村人喊他:“君晓,头矮点,看不到方阵了。”
还有人笑他:“这个细鬼,人也没长周全,倒会抢个好位置,看又看不懂洋面光。”
红娣起身讲话了:“都不要吵,不想看啦。”
立刻安顿了。
忽然身后一阵哄闹,有人小声说:“邓爷爷招手了。”
“个子真佬矮的。”
“你个子高有卵用啊。”
“五十几岁啦?”
“你也没脑筋,七十几了。”
“咦,咦,咦,什么字啊?”
“小平,小……,看不清楚。”
“好像是你好!”
“小平你好!”
“胆从屁眼里屙掉了,没得大没得小。”
君晓被电视机的声音跟村人讲话吵得脑筋发蒙,起身就往灶屋走。金美看他起身,也随后跟进灶屋。君晓往灶头后面的小凳上一坐,双手抱住头:“吵死了,耳朵都震聋了。哎,你爸爸呢。”
金美抿着瘪嘴一笑,把灶屋门关紧,来到碗橱边上,轻轻拉开橱门,用右手手指在那碗里微微拨了拨,找到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捏紧,急急快步,来到灶头后,送进了君晓的嘴里,自己舔舔手指的油,囔啊囔地说:“今天是好日子,我爸爸新厂今天开门,有不少客人。”
君晓嘴里“嗯嗯嗯嗯”不知道说些什么,表情是开朗丰富的,最后才听清楚:“你姐姐怎么不在学校啊?”
金美撇撇嘴:“笨得伤良心,跟不上,过了国庆到县服上班了。”
君晓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一阵吵闹,有人在大喊:“君晓!君晓!有人寻你。”
金美连忙打开灶屋门,君晓再从人群里轧出门外,是雪娥。看到君晓,拉着他的手就往出村的大路跑去,边跑边说:“有人带信,说你爸爸被车撞了。”
出村的小路约摸着有六百来米,两个人一路甩跑,又是火红的太阳下,汗撒了一路,在小土路跟大马路的转弯处,孙光明萎坐在地下,惯用的蛇皮拎包飞在远处,眼前是一辆倒地的自行车,新到晃眼。走近前细看,爸爸的双手紧紧攥着自行车的三角杠呢。
君晓跟妈妈扶起爸爸,君晓过去扶正自行车,眼睛盯着新车都盯出花来了,爸妈说的话,没听进耳朵里,只带到断句:“从君晗学校回头,才要转弯,后头就撞上来了。”
雪娥问:“撞你的人呢?”
孙光明扶正眼镜:“我一跌下来,只看到自行车,一把抓紧车子,等我回头,人也看不到了,不晓得是嗲人。”
君晓心内笑出花来了,在爸爸面前不敢太显露,看爸爸走路好像不碍事,正要一歪一歪地回家,君晓恳求地说:“爸爸,我想骑一回。”
没等爸妈同意,君晓一偏腿,龙头摇啊晃啊,摇啊晃啊半天,竟然被第一次骑车的君晓蹬稳了,君晓朝着县城的方向,狠命地用力,车速飞快。君晓蹬着车,想起旧事,心里得意。小学的辰光,老师问,什么是四个现代化,君晓回答吃、穿、住、走。老师批只晓得吃。还反问,走的现代化是什么样子?
不用脚走路!
这个来回约摸半个钟头,君晓一身大汗,心里这个舒坦啊。
孙光明等君晓停稳了自行车,才轻轻地责备他一句:“看你一身汗,快点回去换衣服,不要生病了。年纪不小了,就晓得玩,哪一天才能懂青头啊。”
当晚,方坤大在家里请客,君晓假装来找金美讨教功课,呆在厨房里,跟在厨子后面,咸一块淡一块,鱼肉蛋鸡,吃了一饱。堂前的红娣笑着跟坤大说:“你那个外甥真有本事的,肚皮就像个食仓。”
孙家基的南面顶头,有一条长长的水面,乱草有青有黄,没有月光,反正也看不清颜色。金美跟君晓手拉手,坐在河边,脚荡在沿下,听水声泠泠,心生涛涛。金美问君晓:“我听村上人说,你家里白得了一辆新自行车?”
君晓吃得过饱了,一个嗝接一个嗝,本来不想讲话,听金美提到自行车,话瘾上来了,把今天上午骑车兜风的过程说了一遍。他讲啊:“我手一挡到龙头,心就发抖了,从来没骑过,头望住前头,两个手握得紧紧的,都是汗,两个脚蹬住了蹬住了,一下就顺了。骑起来风呼呼的,舒服得不得了。骑骑还想骑,骑骑还想骑,要不是怕爸爸骂,就骑到城里去了。”
金美不说话,靠啊靠撩啊撩的,君晓心内晓得她的关目三,特为装着不睬她,金美熬不住了,用力捶打君晓的手臂,两个人混到在一起。
金美用手梳理头发的时候,又问君晓:“怎啊晓得是白来的自行车?”
君晓拍打着身上的小草,答道:“车上找不到钢印跟牌照。”
国庆开学以后有半个来月,君晓每晚放学,头一件事情就是骑车。其时的太阳稻黄稻黄,有一股饭香,日夜不散。君晓就在饭香里头到处骑车兜风,把孙家基跟东河乡的大道小路都骑过几遍了。东河小学的师生们,都晓得君晓家白得了一辆新的“长征28”,跟君晓关系好的同学,都被君晓看护着,摸过跟骑过这辆新车,金美当然是中间骑得最多的人。
二十号是礼拜六,五年级下午两节课,刘贵洪老师要求学生流利背诵《陋室铭》才能放学。已经留过一级的君晓,还是背诵不出来。等到太阳都沉底了,君晓才摸黑到家。书包一放,直往爸爸房间里跑,地方空着。君晓才想起回头,来到堂前,问正在晚饭的爸爸妈妈:“车呢?”
孙光明用筷子笃笃台子,有点生气的意思:“你就不能在功课上用点功?就晓得车,讲起来我也是做老师的,一点点面子都被你丢光了。”
君晓不睬爸爸,又到灶屋跟自己的房间找了一趟,面上有点急了:“车呢?”
雪娥说:“一部新车百来块钱呢,又领不到牌照,卖给你坤大舅舅了,他有办法领照。”
君晓面孔涨到通红:“你们都不跟我说一声啊!”
孙光明跟雪娥有些奇怪:“你个小人,跟你说什么啊?”
君晓忽然大哭起来,呜里哇啦眼泪鼻涕涂了一脸,雪娥看不下去了,过来用毛巾帮他揩脸,小声问道:“做嗲这么伤心的?”
君晓坐到桌边,一边抽泣,一边说话:“今天下午,刘老师问我,什么叫四个现代化,我说是吃、穿、住、走,同学们都笑我。刘老师说,不要笑,听君晓讲讲理由。我就说,吃么要顿顿大鱼大肉,穿么都要的卡的确良,住么楼房电话电视,走么不用脚。刘老师笑了,问我,什么叫走不用脚?我说,就是走到哪里都是自行车啊。金美告诉刘老师,说我们家白得了一辆自行车。我说等下个礼拜开学,我骑到学堂去。”
到了礼拜一,天上好像还有点点雾。君晓一早就摸到金美家东墙角落,看好着金美的姐姐金香,在坤大跟红娣的簇拥下,推着原来属于自家的新自行车,慢慢地往大路的方向走过去。那块叫“牌照”的绿色铁牌,方方正正地钉在龙头中间,数字看不清楚。君晓心内空泛泛的,想吐又吐不出来。蹲在角落里,直到太阳光热烘烘地贴背了,才立起身,荡啊荡地向学堂走去。
上午的三节课,君晓脑筋里全是爸爸昨晚的话:你个细佬,你不想想?你爸爸一个月才拿几个钱啊,怎样能跟你坤大舅舅比呢?他是先富起来的人啊。
中午放学的路上,君晓拦住金美,一起往家走。把一上午想到的点子,告诉了金美,金美面孔带点怕:“爸爸不会肯的。”
君晓板上面孔说了:“你要是不跟你爸爸讲,我就不睬你。”
君晓跟金美说的是一套想法,自己还有一套计划,就是每天放学,带着要好的狗小、国忠、夕大等,来到小路跟大路交界的地方,专门盯过路骑车的人,看看是不是有新车,是不是没有牌照。一个来月,从天光盯到天黑,破旧晃荡的自行车都为数寥寥,别讲新车了,君晓心内特别难过。
另外一边,金美的努力也落空了。上头有头生的姐姐,下头有超生的弟弟,夹在中间的金美最不受惯。当金美跟爸爸说,想要买辆自行车的时候,爸爸还没开口,妈妈讲话了:“你个细比,当家里有沈万三啊?从家里到学堂才三步路,买个车每天推推玩?深怕人家不晓得家里有钱?”
这样一来,君晓发明的四个现代化在学堂出了名。老是有同学,包括年轻的老师笑话他,啊也,君晓么,走路都不用脚了。
别人讲他,君晓都不生气,同班成绩最好的孙耀民,也来教他,君晓就蛮生气的,他爷爷孙忠良是平反的地主:“四个现代化是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哪里有走路不用脚啊。”
两个人一场骂战加肉战,从教室一路相向到操场,“小地主”跟“留级生”都伤得不轻。天墨墨黑的时候,做老师的爸爸跟做过地主的爷爷来到学堂,领他们各自回家。一路上,老师跟地主相互道歉不止,还说了许多以前的旧话,好像说到了四个现代化跟什么人心的关系。不过,君晓没听全,他跟小地主跟在大人身后,内心还相互仇恨着呢。
寒假来了,已经是一九八五年的一月底了。君晓又大了一岁,虚岁十六岁,属狗。金美也十五岁了,属猪。君晗高三了,爸爸妈妈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她的身上。金美家内,爸爸的造纸厂业务红火,加上年关到了,一应的送礼关目都要亲自登门。妈妈有弟弟金才,十岁的弟弟惯得无法无天。金香在县服,老是加班。没有大人管了,白落得两个人到处瞎遣遣。
正月初五这天,两家人依然事忙。天气很好,两个人一发兴,走了五里多路,上了城。城里跟乡下就是不同,到处有人,房子都打扮起来了,红红绿绿的,实在好看。两个人并无目的,想起来先到君晗的高中学堂去看看。城北的县中,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大,紧紧关着,只能隔着铁门看看里面,无形的书卷之气让他们自惭。又想起城西北的县服,金香在那里上班呢。一路走过来,人群开始慢慢少了,算是城郊了。大门阔阔大大,气派得不得了。门卫倒是客气,但不认识金香,因为厂里有几百个女工呢。只得回头穿城往东再下乡。时候已近中午,两个人都饿了,身上都没钱。就这么巧,碰到了坤小,金美的表叔,君晓的远房舅舅。讲起来是长一辈,其实年纪跟君晗、金香差不多,小的时候跟君晓啊金美啊都在一起疯玩的。读书读到初中没毕业,就接班到城里的拖拉机修配厂做了机修工。君晓、金美、坤小以及坤小的几个同事,一路从西往东,嘴里啃着面包,来到了县城的工会。这里有家地下录像厅,每天正午的时候,会偷偷摸摸地放一些神秘的带子。录像厅漆黑,椅子凳子都是歪的,怎样坐都不适意。今天放的是日本的《望乡》,估计放次数多了,呲呲啦啦的声音很响,画面老是跳跃。即是如此,大致的东西不受影响。到三点钟,录像结束的时候,椅子凳子歪斜得更加厉害了,出了大门,好长时间都睁不开眼睛。
分手下乡。君晓跟金美都不敢说话,好像都存着一样的心思,怕一开口就飞掉了。从大路转上小路,两个人的目光就开始乱搜了。走了大概百来米,是孙家基最早的大队部,空了几年了,也没人照看。两个人什么都不顾了,拉着手闯了进门。
事情的漏光是这年的清明节。
孙家基约定俗成的坟堆,就在南面的河塘两边,没有规矩地散堆着,坟头不高茅草高。每年这个时候,后人无非锄锄草,新做个坟头,摆上一碗粗白酒,弄个三五碗粗菜,烧烧纸钱,叩几个头。今年不同了,大家手头都有点宽裕了,不止堆坟头了,是把整个坟都堆高几分,坟头更加高了。白酒不是家烧,换成“分金亭”了。菜起码有大肉,整鱼跟整鸡,像坤大家内还多几道时鲜素菜。大部分人家还是烧自己刻印的黄纸钱,坤大家烧的是城里买的外国纸钱,看过的人说,钞票上的女人都不穿衣服。村上人都在忙的时候,两个小人躲在金美的房间里,正闹忙到舒服的时候,金香推门进来了。她今天专门请假回来叩头的,金美的房间以前是跟她合用的。金香在门外停放自行车的时间其实蛮长的,声音也很响。
东河乡都传遍了,孙家基最有钱的方坤大,最有文化的孙光明,两家的小人搞在一起出了豁子,被学堂开除了。到底是什么豁子,晓得实情的人都不肯说。反正那么几个月,两家的大人都灰头土脸的,碰到熟人不肯多话,做什么事情都不来劲,直到另外一件大事的发生。
这年的夏收在六月中旬,家家人家忙,忙得开心,收成太好了,田亩多的人家,都要请人帮着收割,坤大家就是。他的“金运造纸厂”停产三天,放职工回家忙麦场。他家里有将近十亩的田,不肯自己动手了,请了西山乡红娣娘家的几个壮劳力,每天供三餐,一人一包香烟,再拨一人一天五块铜钱。到底是人多来得快,坤大家的收种比其他人家都快了两天。正好夏至夹在中间,乡俗要吃馄饨,图个稳稳顿顿,红娣就托人带信叫金香家来。金香到家的时候,太阳西沉,天上好像要落雨,自行车就推到了房间里。快到半夜了,忙了几天的大人都悃到要死,存了心的金美悄悄起身,拿好自行车的钥匙,慢慢推到大门外面。西墙角落下,君晓早就等住了,看见金美推车出来,忙过去接手,推车在前,金美紧随在后。其时天上蓝黑,星星莹亮,微微浮过身边的风里,全是麦香。上了村头的小路了,君晓把自行车的牌照用力撬了下来,一下扔到河里,嘴里咕了一句:“日你娘的牌照。”随后偏腿上车,小声喊着:“快点上来。”金美熟练地右手一撑后座,微微欠腿,用力一跳,就坐稳了。君晓埋头猛蹬,车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金美拉拉他衣服:“慢点慢点,当心声音。”君晓粗气骂道:“这个破路。”自然慢了下来。终于,上了大路了,任凭君晓再大的蹬力,自行车也不会发出意外的响声,君晓微微掉头对金美说了一声:“坐牢啊。”双脚一用力,自行车承载着他们,飞快向县城的方向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