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过,天终于放晴。连日来淫雨霏霏,淋得人快生豆芽了。除了夏天外,我是喜欢太阳的,阳光是我的兴奋剂,比摇头丸管用。当然我没吃过摇头丸,猜的。
路过那株财大气粗的老榆树时,忍不住放下脚步故意站了一会。他背着那么多贯钱,一长串一长串,枝枝丫丫间挂得满当当的,沉重得似要撑不住。风一过,榆钱叮叮倾倾落了一身。我从衣襟上拈了片榆钱儿,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中间凸起的部分,直到露出里面的嫩白的仁来。放在嘴里尝尝,并不怎么涩,看来在饥荒的年代人们叫它“救命钱”,原是有道理的。正在乱想,猛抬头看见有人来,我赶紧收拾起花痴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走开了。
白玉兰是彻底与春天告别了。公路边也好,街心小花园也好,再也寻不出一朵花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花,开的时候肥白柔美,像豁出命来似的。不知为什么,我看她总觉得有一种肉体的温暖与苍凉,就像一个充满情欲的,但同时也内心洁净的女人,苦恼,急切,炽热,放肆,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爱。张爱玲却说,白玉兰是最傻最笨的花卉,凋谢的时候更像是脏了的白手帕。“脏了的白手帕”,我一看到这几个字,神经就跳几跳。这几个字埋在我体内很久了,从童年时候开始,它就鬼魂般附在我身上了。
记得儿时有个本家姑姑,叫做彩云,在外读书。按当时的话说,是个很“时髦”的女子,在恋爱着。人生得妖妖俏俏,又爱打扮,且打扮得异于常人,窄腰身宽裤腿,发髻高高绾在头顶上,走起路来,腰肢上像装了个弹簧,左一扭右一扭,比风中的丝瓜藤还活泼,与那些肩挑背扛走路巴喳巴喳的小媳妇大媳妇明显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有一次看“坝坝电影”,她抱我坐在腿上,手臂环着我的腰。我头抵着她的下颌,后背紧贴着她的前胸,小心翼翼地坐着,她的某些部位肉墩墩的太肥沃了,身上“雪花膏”的气味像条爬虫往我心里钻,这样零距离的接触,害得我一晚上看电影老是走神。那时太小,还不知道性感这个词,只觉得她与众不同,怪好看的,至于怎么个不同法好看法,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地步。但大人们显然不这么想,尤其是女人们。
时髦、恋爱和性感在当时一个闭塞的山村里可不是什么好词儿,简直跟放荡差不多,贫瘠单一的乡下土壤远没那么宽容,接受不了一颗另类的种子,更不会培养自由恋爱这棵新苗。彩云的处境在乡下可想而知了,反正走到哪,迎接她的都是侧目和口水。她的隐私常被人们大张旗鼓地拿来讨论。有次我听邻家几个婶子说:“脑壳上顶坨牛屎粑粑跩来跩去……”
我知道在批评她的发型。现在十分流行的韩式盘发,在二三十年前乡人的眼里,等同于一堆牛屎。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当然,这个形容除了贬义与不雅外,倒是惊人的贴切。
“一过路那些男人眼睛全绿了……就想勾人呀,小骚货……”
我当时不明白人家过路与那些男人啥关系,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而且,她勾的只是那一个,永远只是那一个呀,又没到处惹是非。
“还好意思招摇过市的,早就不清白了……”
“晓得晓得。有一次她生病了,叫人用滑竿抬着去卫生院,走到半路掉出块白手帕,旁边人想去捡,那男人说,莫捡莫捡,脏的呢……你说,他怎么知道是脏的?这两人不是相通的么?生米早成熟饭了!”
尽管那时候很小,尽管她们把话说得拐拐弯弯,我却也能半懂不懂地知道她们在说什么。总之,关于她的谣言满天飞,以至于开明的母亲也把她当作反面教材向我施教,对我说,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别学那人,打扮得像个妖精,结果呐?
言下之意,一切都是爱俏惹的祸。我小是小,但已在书上看过一两句名人名言,就搬来反驳母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母亲狠狠剜我一眼:那也得适当!
哎,容貌之美已讨人嫌,更何况还有妆饰之美与身体之美……青春的美丽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在失去了青春的人那里。这在今天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女子爱俏与青春欲情,被视为了洪水猛兽。后来那男子好像也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打起退堂鼓,渐渐地冷淡她,弃她而去了。
有次彩云到我们家来玩,靠近木桌上那瓶艳得像锦缎的花,从一大束中抽出枝百合来,自语道:“白的就这么一朵,好可怜的呢。”然后转头朝向我:“你晓得不?还有一种花跟她长得像,叫白玉兰。”像在给我说,又像说给自己听。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她眼中亮晶晶的,有一层泪影。
几年后我外出读书归来,她已不是人们口中的话题姑娘,听说已嫁到外地,嫁得并不好,无论家境或人品,都属下等。有人说,活该,掉了色的布还值什么钱!
再碰到她,是在一个集市的街头,她拖着个小孩子,跟普通的农妇已无二致,头发已剪短,眉眼呆滞,身体也干瘪了,早已没有往日的神采。那个浑身散发着热情与美的女子,终于像朵息落的玉兰花静没于百里外的郊县,也像一块脏了的白手帕被舆论抛弃了——她有力而炽烈的爱不过是一场徒劳,一场感伤。我看着那株光秃秃的玉兰,想象着她曾经的满身春色,想象着她洁白的笑容与柔软的腰肢,忽然有些心酸,有些想落泪。
注:题目来自大卫的诗《这是玉兰,这是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