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2期
栏目:往事回眸
那还是个早晨,油绿的草尖上露水还没有干透,邓玉春的裤管被趟过的草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腿上。她放的一大群羊正把嘴巴埋在半尺多深的洼草里,“沙沙”的吃草声像一阵清凉的风。
忽然羊群“咩咩”地叫起来,它们像是受了什么惊动,停止了吃草,一起把头转向袁家村的方向使劲地叫唤。邓玉春手搭在眉上往小路上张望,她看见一溜飞腾起来的尘土正追着一个奔跑的孩子,孩子手里还挥动着什么,在已经升高的太阳底下白得刺眼。那孩子大声叫唤着:“娘——娘——”
来的是邓玉春十四岁的儿子袁佳梦。他跑得时常捂住肚子弯下腰去,在飞扬的沙尘里大声咳着。
佳梦送到邓玉春手里的是一张丧帖。邓玉春有些恍惚,羊群的吃草声从耳边隐去了。手上的纸白得耀眼,上面的字一团漆黑。
十四的佳梦望着邓玉春的脸色:“爹让你回娘家,哭姥姥……大舅来了,赶着牛车,还,还带了一把菜刀……”
邓玉春的嘴角抽动了几下。
“爹说他不去,也不让我去……”十四岁的男孩依旧望着母亲的脸色。
“娘,爹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十几年你们都不让我去?为什么姥姥死了,爹都不让我去?”佳梦的声音一句句高起来,邓玉春抬眼望着草洼里的羊群,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阵风吹过来,邓玉春手里的丧帖“呼”地一下刮跑了。佳梦又盯了邓玉春一眼,撒开腿去追那张在草上翻滚的白纸。邓玉春没有拦儿子,她觉得腿软软的,嘴里喃喃地说:“娘,八年了,咱娘儿俩终于能见面啦!娘……”
风把邓玉春的话吹跑了,比那张翻卷的白纸吹得还远……
邓玉春没有坐哑巴哥哥的牛车,她让他先回去给娘守灵,然后换了衣服,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八年了,邓玉春不能走在这条路上。八年了,她没有歌也没有梦。可是哪里有一条水渠哪里有一片林子哪个村子的打麦场多大哪个庄子的枣花最香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这里的地贫哪,随便碾块麦场就够用,哪个村子的打麦场大了一些四周堆得麦垛多了一些,好姑娘们就都争着嫁过去。只有邓玉春的爹不曾到袁家村的打麦场上走一遭就把女儿推出了门:这地界到处都是光秃秃白亮亮的盐碱地,荒洼成片,林子稀少,树木只长槐榆,哪个村子要是有片枣林,宝贝似的馋人哩……那年,邓玉春生下佳梦回了趟娘家就没了奶,是那个人东一村西一村地买了枣子带给她,佳梦靠着一捧捧煮熟的红枣才长得越来越壮……邓玉春四下里看着,眼睛仿佛不够用,眼里涌上的泪水又常常使路上的景色模糊不清,可她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八年了,她没有在这条路上走,她不知道走这一回之后,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八年在等着她……六十多里的土路就这样一步一步在脚下量着。一路上,赶着牛车、马车、骑着加重自行车或是光脚戴草帽的庄稼人不断地和邓玉春擦肩而过,他们都用奇怪的目光对这个一路哭泣的女人多看几眼,可是邓玉春知道,他们中间已经没有人认得她了,尽管当年她在台上唱李铁梅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为她拍肿了手。十几年过去了,邓玉春再不是当年的邓玉春。她的梦里已经再也梦不到戏台、老琴师和听戏的乡亲,她的梦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就像一片盐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