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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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无端陷入一桩匪夷所思的“狗血”绑架案,接受调查便成为杜连福全部生活内容。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你吗?
……知道。
太阳西沉,街灯未亮,这是一天中城市最昏暗的时刻。杜连福走出洗浴城大门抬眼向大街上空望望,诡异的暗黑不由得使他的心往下一沉,害冷似的打个战,下意识地往下拉拉帽檐,又将出门前未系的羽绒服纽扣一颗颗系好,这才迈步向前,穿过马路,走进更为黑暗的待拆城中村。
老爷子,往前走,别转身。杜连福听到身后有压低声音的说话,正疑惑这话是不是冲着自己时,只觉后腰被一硬“家伙”顶住。枪,遭劫了。他的心兀地一跳,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惊惧中唯一点尚明白:须按歹人的指令去做,走,别的先别管,走,不得违逆,这是一个断不能出差池的生死关口。
接下来的事情倒让他有些诧异,歹人从后面递给他一副墨镜,命他戴上,尽管不明就里,也仍然从命,霎时眼前兀地一黑,像掉进万丈深渊,他明白歹人给戴的是副涂了黑墨、货真价实的“墨镜”。自己在瞬间变成了一个盲人。对前方的不明虚实让他身不由己地畏步不前,这时歹人上前一步顺势挽起他的一只手臂,连拖带拽挟持着前行,任何人看到这情状,都会以为照料盲人的是他的亲朋或看护。而真实情况唯有他俩心知肚明。
对你讲,这么的,对你好。与他耳鬓厮磨的歹人冲他轻轻说,说话时向他偏了偏头,他闻见了一股含着酒气、刺鼻的大蒜味儿,不用猜当是刚吃了顿“酒醉饺”。说起来“酒醉饺”也是他好的一口,到饭馆一坐,一小瓶二锅头,一大盘三鲜饺,省时省钱饱了肚子还过了酒瘾。只是因工作缘故他尽量克制少吃,而让他修脚的那些男女顾客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他面前喷。
走了一会儿,拐了一个弯,原本清静的耳边陡然变得喧嚣起来,人声车声交融混杂,他知道是来到一处繁华路口。应该是株洲路与劲松路交叉口。当是恰逢绿灯,没有停顿,且加快了步伐,自是在歹人的钳制下的身不由己。过了路口,又拐了一两个弯,外界复于寂静,而这时头脑中的方位感顿失,感到世界迷蒙混沌一片。他感到一种刀逼当胸般的恐惧:这歹人究竟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去?要把他怎样?单为钱,何必这么像叫鬼咬了脚后跟样往前赶?即使到了天边最终还是一场打劫,拿走他的钱,与其这样倒不如龟孙子早早行事,完了他也不会报警。不报警是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上的钱数目有限,破点小财免个大灾,也算不幸中之幸。
冷不丁生出逃跑之念是缘于感觉顶后腰的家伙不在了,歹人啥时候收的枪?他拿不准,或许一上路便如此吧,歹人挨着他并肩前行,自是没法子抵枪,只是紧张所致没觉察罢了。是的,一对一,逃走是有可能的,只需将墨镜甩掉,大呼一声:抓劫匪!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哦,不行不行,周遭叵测,不闻人踪,挣脱呼救不是时机,不妨等到下一个繁华路口……
却再也没有什么繁华路口,正相反,周围愈来愈寂寥,似进入一个空旷之地,他兀地停下了脚。
这,这是哪儿?他伸手往下摘眼镜。
歹人抢先抓住他的手,将他止住,声音强硬:想保命就别动!
他一下子泄了气,因晓得歹人不是在吓唬他,干这种营生本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为保命,他打消逃跑的念头。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丧失了视力,再俊杰也要打折扣,感知四周只能凭借竖起的两耳。这时他才切实体会到视力与听力所起作用之天壤之别。暗无天日是对盲人生活的真切写照,而对他这个骤盲的人更是如此,何况又面临着不可知的凶险,他感觉像坠进万丈深渊。
别怕,不会把你咋的。歹人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安慰说。
钱,给,都给你。趁歹人开口说话,他赶紧表明态度,语气诚恳。
哈,我不急,你急?歹人讥讽说。
是真的。都给你,在右边的……口袋……
你闭嘴!
他闭嘴,心里直犯嘀咕:抢钱的不要钱,究竟怀的是啥心思?
路上车声渐稀,人声也渐稀,从侧方吹到脸上的风明显增强,有一种冬季田野的气息。他意识到已来到城边儿,所谓城乡接合部。他心里犯疑:抢点钱何苦这么费力巴事?脱了裤子放屁!以劫持的时间衡量,他晓得此时天已黑,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夜,他端的想起那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江湖狞言,不由得打个寒战,反抗逃走的念头再次在心中燃起。
然而却没有了这一机会。
歹人停下脚步。他一时没收住,打了个趔趄。身子一弯,从墨镜下端缝隙看见歹人穿在脚上的一双解放鞋。
到了。歹人说。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这时他听见风中飘过来清脆悦耳的风铃声:丁零零、丁零零,啊,这是啥个地场?咋的有风铃在响?他不胜惶恐。
进了屋,穿“解放鞋”的歹人将他按到一只凳子上坐下,他不假思索地从鼻梁上摘眼镜,却再次被“解放鞋”歹人阻止住,说:别摘,戴着,眼不见为净,让你瞎眼,是为你好,懂不懂?
他没回懂也没回不懂。
别怕,不会伤害你,咱远无冤近无仇。“解放鞋”歹人口气和缓。
他在心里哼了声。
得罪了,先向你老爷子赔个不是。“解放鞋”说,口气诚恳。
他一时发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说有劫钱先赔礼的事。
把你请来,也是没办法,向你借点钱救急。
借钱?救急?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对。
我借,不,我给,身上的钱……
有多少?
300多。
不够。
不够?
差得多。
那,那要多少?他惊讶不已。
这数目,从你口袋是掏不出来的。
那……他犯疑。
让你儿子送过来。
我儿?他没钱。他说,再说……
“解放鞋”干咳一声,说,老爷子我知道底细,你儿有钱,但看愿不愿意拿出来换老子的命……
绑票!这俩字像道雷电在眼前漆黑的天幕耀亮炸响,击得他身子晃了几晃,他断然没想到电视上常报的事,今儿竟摊在自个儿身上,可,可咋会这样呢?阎王不嫌鬼瘦,莫非狗日的瞎了眼?
“解放鞋”叹了口气,说,老爷子你听着,俺也不愿干这种事,可实在没办法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铤而走险,对,俺就是铤而走险啊。
明知是铤而走险偏要干!“解放鞋”的古怪话让他难解,也勾起他的好奇心,很想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啥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个他难以猜度,只是凭想象,想象中应该像他的工友老费,对,口音像,声音哑哑的也像。老费身上有些功夫,说是螳螂拳,不晓这厮有没有武功,要有,自己今天是没招数了。
墨镜造成的无边的黑暗让他极不舒服,觉得自己就像戴了“捂眼”推磨的驴,据说“捂眼”的作用是不叫转圈的驴发晕,而此时的自己静止不动亦觉得晕头转向,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当然这都没什么打紧,要紧的是摊上的事让他摸不着头脑:绑票是索要赎金,得是有钱人家,而自己是个替人修脚的穷老头,儿子是个挣不了多少钱的工薪族,同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主儿,咋就让这厮给盯上了呢?他陡地记起报上登的贩卖活人器官的勾当,陡然打了个冷战:老天,莫非“解放鞋”另有所图?
老爷子,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就叫你老哥吧,老哥你千万别怕,俺说不伤你就不伤你。“解放鞋”看出他此时的惊惶,安抚说:你配合一下,完事就叫你走。
你,想咋?
手机我用用。
他就“配合”,虽然歹人已与他称兄道弟了,也唯有“配合”才成,便从口袋摸出手机,递过去。
就听见按键的嘀嘀声。
又听见“解放鞋”讲电话,一张口,原先的胶东口音变成了普通话,胶普:是常老板吗?您好您好。我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啥事?就是告诉你呀,有这么件事,你爹在我手里……
常老板?你爹在我手里?“解放鞋”歹人的话在那一瞬间让他打个怔,接着便对事情有所醒悟:哦,张冠李戴,奶奶个猴,自己被当有钱人(常老板)的爹给绑了票。认识到这一点,他顿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没事了。
他急于把“解放鞋”歹人的错误言明,让他放自己走,可不成,歹人顾不上,继续与常老板讲电话:你只要答应条件,保证不伤你爹一根毫毛,可你要报警,我就不客气,让你连尸首都找不着!
“解放鞋”放出绑匪惯常的狠话,尽管已知与己无关,仍不禁让他打个寒战,可不是,“解放鞋”已将他这个假“票”带到一个荒凉隐秘地,一怒之下把他作了“处置”,真是无法寻找啊。
又听“解放鞋”讲:好,好,常老板是个大孝子啊,没说的,你仁我就义,一不伤人,二不漫天要价。多少?20万。这个数对你们大老板不算啥,可对我,就是一条命啊!
“解放鞋”这话让他不大明白,命和钱咋连在一块儿?
“解放鞋”又说:好的,好的,常老板是爽快人啊,不用拍手也成交。啥个?和你爹讲讲话?可以呀,可以呀,应该。
“解放鞋”把电话塞到他手里,说,你儿要和你讲话,告诉他我对你很客气。
他以为只要常老板与自己搭上话,也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就会安心,会嘲骂歹人一番,再扣死电话。再呢,自然是“解放鞋”垂头丧气放自己走人。
爹,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一直说等司机打电话再出来嘛,可……电话里传来一男人的埋怨声。不用说是常老板。
一时他竟然不知怎么应声。
爹!爹!你讲话嘛!
他还是张不开嘴,咳了一声。
对方顿了顿,兀地问句:你,你是谁?
我是谁?他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我是我……
对方轻轻“啊”了声,结结巴巴:怎么回事呀?你,你……你不姓常,是不?
他“嗯”了声,心想这常老板耳朵可灵,只一声就听出不是他老子。
能听出对方呼了一口长气:哈,好,好,太好了,太好了……
他顾不上说胶普,急急问:你说啥呢?
对方说:弄错了,绑错了。
他说:你知道就好。
对方连连说:好好,好极了。
他说:那你就叫他放了俺。
对方打了一个奔儿。说别急。
他又说一遍:你叫他放了俺。
这时在一旁听的歹人插句:老哥,钱一到手俺立马放你,别急。
电话里的常老板也说:别急,别急……
他心里愤愤的,心想你个常老板明知不会出钱赎俺这个外人,还叫俺别急,什么用心?他问句:你想咋?
你,你听我讲,咱将错就错,报警,逮住他,绝不能放虎归山!懂不懂?
他怔了一下,这个他没想到,一时难以想通:人家也没绑到你家的人,干吗还……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讲。常老板说。
他交出手机。尽管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常老板讲了些什么,但从歹人的回应他也清楚常在给歹人“下套”。而且歹人中套了。
活该!他转而想,这样的人就该逮起来法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