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活该”的是自己——修脚工杜连福,第二天,他被派出所的警察从洗浴城里带走,接受调查。就是人们常说的“进局子”。
对他来说“进局子”是平生头一遭,他性情温和,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属“良民”“顺民”一族。不过,之前在梦里他倒是差点进过“局子”。当是梦境过于凶险,他至今还记得,一想到便心有余悸,好像真发生过那般。梦很短,儿子朝满考上了京城大学,他、老伴、已出嫁的闺女朝花一起送朝满去烟台乘火车,拖拉机刚开到村头,这时一辆鳖盖(轿车)从村里追出来,挡在拖拉机前,开门下来的是村主任陶伟,他心有些虚,因为选举他没投陶伟,而是投给了杜姓本家侄子——朝本。陶伟当上了村主任后一直不正眼看他,不过这遭陶伟从车上下来却直瞪着他,问:杜朝满把户口起走了吗?他说,起走了。陶伟吭了一声,说,一张考卷换了个北京户口,牛啊!他没吭声,老伴、朝花、朝满也没吭声,一齐望着陶伟,陶伟说,好处不能让你一家全得了,朝满的承包地得交出来。陶伟的话像把刀插进心窝,他大吼,你,你违背政策!陶伟又哼了一声,说,政策改了。他说,不可能,你把政策拿给我看看。陶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政策在这里面,想看砸开。他暴怒了,大骂一声龟孙子,一脚油拖拉机朝陶伟撞过去,陶伟一跳脚躲开,呼声110,立刻有七八个警察向他围过来,像提前埋伏在这里似的,陶伟向警察发令:带走,带走!这时他醒了,是电话铃把他吵醒,是朝满,告诉他已经报上到了,让家里放心。他心跳得厉害,手握着电话发怔,半天才明白过来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凶梦。
梦里进“局子”是虚,现在进“局子”是真,梦想成真了。
经昨天阴差阳错被绑票,尽管最终平安,却仍是惊魂未定。在迈进审讯室那一霎,眼前一黑,腿打起绊子,那个跟在身后的小警察扶了他一把,才没跌倒。坐下后,他揉了揉眼睛,看见对面坐的除了刚才扶他的那个白净小警察,还有个被小警察称为“邵所”的黑胖警官。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两个穿警服戴国徽的人要审他什么,他没有前科,未曾被审过,可这审人的架势从电视上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场景气氛都很熟悉。不过,今番让他不明白的是,在两警察侧后方还坐着一个着唐装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扫一眼,端的觉得很眼熟,那脸庞眉眼像自己一个老熟人,是谁呢?一时对不上号。当然了,也没有空间让他对号入座,那邵所便开始问话了。
姓名?
杜连福。
年龄?
五十二。
籍贯?
山东牟平。
职业?
修脚技师。
家庭成员?
儿子、儿媳、孙女在外地。
再呢。老伴呢?
没老伴。过世了。
杜连福,知道我们为什么传唤你吗?
知道,昨天下班我被绑票了。
是叫人绑了还是绑了人?
叫人绑了。他回答。心里很别扭,常老板报了警,警察肯定知道案情,为啥还这么说呢?
是这样的吗?
是。
犯罪嫌疑人为什么用你的手机?
这个……
是让对方相信被绑的是他爹吧。
对方?指谁?
常老板。
常老板?
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邵所在吐出常老板三字时不经意地朝坐在侧后的唐装男瞥了一眼,待他把眼光随过去差点喊出声:常老头!这人像常老头!他太熟悉常老头了,是他的客户,隔几天就找他修回脚,车接车送,都晓得他儿是一个大公司老板,此时他对上了号:不错,屋里这个与常老头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唐装男就是昨晚在电话里让他“配合”逮“解放鞋”绑匪的常老板……
对,常老板。他说。
邵所继续讯问:杜连福,你要是想让我们相信确实绑错了,就必须配合我们把真正的绑匪抓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住翻腾,昨晚是自己心生怜悯放了那歹人一马,才让警察扑了空,要再帮警察把他抓起来,这又算咋回事呢?他有些惶惑。
邵所示意小警察作记录,然后说:讲讲整个过程,如实讲,从下班后说起。
这过程他记得,永远不会忘记,下班后走出洗浴城,没多久便被歹人顶上“家伙”。他就从这一刻说起,一直说到从歹人手里逃脱为止。当然了,逃脱是没有的事,是瞎话。可不这样说行吗?能如实说最后是两人握手告别的?那自己就真来罪了。
他说,都说了,就这样。
邵所:说说绑匪的体貌特征。
体貌特征?
就是高矮胖瘦……
我没看见。
邵所哑然一笑,从烟盒摸出一支烟,不点,横在鼻孔下闻闻,又放桌上,问你看见没,没看见?
他点点头。
邵所敛住笑,说:杜连福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啊,从绑到逃那么久,没看见人?
他说,是没看见。那人给我戴了墨镜……
墨镜看不见?
不,不,不是墨镜,是黑镜,涂了黑墨的眼镜,一点不透亮。不光人,啥也看不见。
小警察放下笔看着他。
他也看看小警察。觉得很像那个青岛明星黄晓明。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邵所:你的意思是那人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
他点下头。
邵所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想与我们配合了。你知道不配合意味着什么吗?
他一时不明白,望着邵所。
邵所:和绑匪是一伙的。
他说,我是被绑的,错绑的。
邵所:一开始是这样,后来就变了,不是了。
他问:咋?
邵所:成了同伙。
他连连摇摇头:不是不是。我怎么能是绑匪一伙的呢?
邵所说,包庇就是同伙。我问你,常总在电话里让你把绑匪稳住,等到交赎金的时候抓他,可他跑了,使计划落空。我们只能怀疑是你把底兜给犯罪嫌疑人。
他坚决否认:不是,不是。我没向他兜底。是……
邵所:是什么?说下去。
他说:是他自己觉出不对头了。
邵所:啥不对?
他说,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旁的常老板一眼。
他又说一遍,他晓得绑错人了。
邵所盯着他,问,他怎么会知道?
他觉出一旁的常老板也直盯着他,像问同样的话。
他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当初的情况是这样:歹人与常老板在电话里把事谈完后,再不说话,过了很久陡然冒出一句:大哥贵姓?他回句:姓杜。只听绑匪啊了声,顿了顿说,蹊跷,姓杜倒有个姓常的儿。这时他明白自己讲错了,不,是讲对了,却错了,露了底。他慌了,想挽回,却舌头打结吐不出一个字,只听绑匪长叹一声说,败了,败了……操他奶奶个猴!
直到此刻他也不清楚,那歹人是怎么起了疑心,才突然问了句大哥贵姓。莫非是从电话里听见常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可常老板把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听不见的啊……
当然,此时此地已不容他再想这个了,得赶快决定要不要把这个过节告诉给俩警察。而这似乎又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不讲出来,他们仍会怀疑自己“通匪”,只有讲出来,才能证明自己无辜。得讲。
听完他的讲述,屋里静了很长时间,后邵所问句: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倒真的不好讲了,他确实对那歹人讲出实情,他要绑的姓常,自己姓杜,弄错了。隔了层墨镜他看不见歹人是副啥表情,也没音,闷着,过很长时间才气冲冲地吼:你,知不知道坏了我的大事!他不承认,嘟囔句:是你绑错了,怪得着谁呢?歹人不吱声了,只听呼呼喘气声,过了好久,才吐出句:真他妈的倒霉!他如实相告:不犯大罪是走运,我是帮了你的忙,现在住手,免得坐牢。歹人听了,又闷起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邵所:歹人清楚这事弄不成,就罢休,放我走了。
邵所:怎么走?
他摇摇头:他送我。
邵所:送?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说,不,他怕我记住他的窝。
邵所:你知道那是啥地方?
他说,不知道,出了门口他还不让我摘墨镜。
邵所:真这样?
他说,是这样。一路他架着我走。
邵所:最后把你架到哪儿了?
他说,架着我一直走,后来停下,对我说别动。我就不动,他抓起我一只手,我吓了一跳,不知他想干啥。(邵所插句:他干啥?)他握了握我的手,说句对不起了老哥,请多包涵,我走了。又说,等我走远了,你再摘眼镜。说完松开我的手,走了。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我摘下墨镜。
邵所:在哪儿?
他问,墨镜?我扔了。
邵所:我是说这时你在哪儿?
他说,三号立交桥下面。
邵所哼了声:来无影去无踪,神奇之旅呀!
他不说话。
邵所:看没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
他说,没看见。
邵所:后来呢?
他说,回家了。
邵所:怎么不报警?
他问,报警?报啥警?
邵所:你看看,你看看,刚被人绑了就忘了……
他赶紧说,错绑了……
邵所抬高声音:错绑也是绑,同样是犯罪,未遂而已。
他觉得这黑胖邵所讲得也在理,又想人家是专门干这个的,通法律条文,他点下头,说是。
邵所缓和了口气,说,除恶务尽,这样危险的犯罪分子必须让他归案,不能留下隐患。
他说,可,可他下过保证……
邵所:保证什么?
他说,保证今后不再绑……
邵所打断:保证不再绑你,不代表不绑别人,比方原先没绑成的目标——常老板的爹,他能放过?
他说,他也说了,谁也不绑了,放弃了。
邵所不屑地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警察随句:金盆洗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