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我就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急匆匆,还有说话的。我撕开一块窗户纸,穿过那片破纸洞看去外面。外面的晨下,淡雾迷蒙,我目光穿过潮湿的空间,窥到了一伙正在指手画脚的人。那些人们好像正议论着一件他们感兴趣的事,悄没声的,仿佛那是很大也很神秘的一件事。
我没去在意这个细节。我昨天就和班上的捣蛋鬼同学们商量好,今天下午放了学后,我们去砍“薹”。
薹,你们一定不知道,它是我们这儿俚语的谐音,是当地一种童年游戏玩法。有民谣曰:树叶黄,打薹忙。现在,树林里的所有树叶子,都开始黄上了。薹,是一截截的湿木头,一头,用砍刀削成一个把手,另一头,是个大头儿。地上,划拉两条横线,玩的时候就在这个区域里打击对方的薹,击过另一条线的,就算赢了。这些薹还有另外的用处,就是冬天到了,家里母亲可以用它们烧火做饭。
我偷下了父亲的一把砍刀,藏在一个柴窝里。他们家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那种锋利的砍刀,唯我家里独有,因为,我父亲是刃器特好的铁匠。
我若无其事地吃饭,上学。
我由此认为,许多家长千万莫要相信孩子的言行,在他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心里,也许早又想着另外一件事了。
去学校的一条路,要路过条河。我们村仅此一条河,村里人叫河湾。
那时候,我们村的这条河里,还有齐膝的河水,水里小鱼蝌蚪翻车车都有,不像几十年后的现在,早枯竭了。那时候的河水,清澈无比。夏季,我们还和鱼儿欢实摆尾地在水里一块戏水,不像几十年后的现在,那里只长臭蒿子草,蚊子倒是一抓一大把,早没了昔日的清凉。这天,我的肩上挎着书包,路过这个河湾。我发现有些异样,为什么?这天的这个河湾旁,走来许多村里的大人们。他们围成了一堆儿,仿佛在议论一件事,悄没声的,事情仿佛是很大,也很神秘的。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如此神秘?难免让人好奇。”
我这样想着,突然想起来梦里的那个女人。难道会与她有关?最近村里的许多事情都与这个女的有关联,闹不好这里发生的事一样离不开她?我又想到早上刚从梦里钻出时的那些杂沓的脚步声,心里越发好奇,就想去看看。
“要斗私批修。大爷,这里做什么?”我问。
没人理我。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大婶,这里做什么?”我又问。
照旧没人理我。
那年月的人们大都说话前面要戴个帽子,这大约就像现在的人们出书,需要一个序或前言。不过,那年月人们的话前面,只许戴上主席语录,现在的人却都在找名人贴金。这是不同的地方。
我挨着问了几个人,都没人理我,当我的话作耳旁风。
“你们这些王八蛋!走着瞧!”
我心里恨死了不理我的人,心的话:你们等着吧,哪天轮到批斗你,少不了狠狠去你狗头的屁股上踢几脚!
心想总归是心想,面儿上,我绷着脸,站到他们中间,当一个旁观者。
他们和我一样,说话时,前边都带着主席语录。可他们就是不关心红色革命少年的感受。他们这样漠视一个红小兵,是不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我对他们的自高自大很生气。我要镇压一下他们的高傲。我说:“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们这样对待一个未来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就不怕犯现行反革命罪吗?”
这时候,听我这样嚷嚷过,一个大队里的领导过来,说:“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孩子,不,革命小接班人,咱村今天出了件事,很大的事,有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搞破坏,把毛主席像给丢到咱村的这条河里了。你说这是不是大事?”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就用手指指了指地上。我果然看到了一尊主席像,是个白瓷像,底座上还有一行字,惊叹号也有。
我说:“为人民服务。你们要好好调查,一定要好好调查,争取早日揪出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老师教会的,都是我从批斗会上捡到的。现在,我灵机一变发挥出来,恰到好处正合时宜。说完这些话,我就上学去了。
我对这天自己的行为表现很自豪。可惜,那天我又迟到了。老师要我站班。我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老师,我刚才在帮助村里的大人们调查现行反革命分子,你难道说这样也算我迟到?”这个老师很识趣,很快说:“打倒土豪劣绅。你回去坐吧。”
那天下午下课后,我依然惦记着那个河边丢弃的白瓷主席像,就率先跑出校门,沿着西墙根摸到了那个河边的南端。我潜伏在可以埋人的一片芦苇中,看着两个民兵斜挎着步枪,在河边踱来踱去地巡逻。他们肯定不知道不远处潜伏的我。他们这是在守护案发现场。也就在我打消念头正要返回的时候,那两个人忽然交头接耳一阵,随即离开河边,回村去了。他们一走,不大一会又一个影子鬼鬼祟祟地猫着腰朝河边走去,只见那人脸是遮着的,走路跌跌撞撞,很快,从河水里捞出那尊主席像,用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就走,急匆匆消失在村边的杂草丛中。我心里有点激动,好奇心促使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人的真实面目。我撒腿就跑,拦截在进出我们图村的一条必经之路,找了个墙角藏起来。那人走来了,怀里掖着一个包,可等走近才知道,原来又是那个被壮汉们批斗过的女人。我正欲上前去抓住这个“反革命”,却脚下挪不动了。她走路那种跌跌撞撞的惊慌状,让我起了恻隐心。还是算了。那日几个男人冲着她拳打脚踢的情形,老在我的心里翻腾。这回如果我再去反映她的问题,肯定又是一顿批斗或者审问。
我失望地朝家里走去。路上我想不通她到底是那个扔主席像的人?还是另有原因?
“你怎么才回来?大家都在等你!哼!”
一个同学手提着一团绳子责问我。他在我的门口徘徊已经有好一阵了吧?
哦,真是给忘了。我们都说好的,要去砍薹。
“刚才肚子有点疼,蹲了会儿茅房。”
“还去吗?”
“当然。”
我撒了个谎,他们都不太在意。于是,我和同学就到树林子里砍薹去了。
我们图村的西南方向,有一片原始大森林,树木茂密,榛莽葱茏。已经是后秋时节,林莽子里的树叶呈现出各色各样的诗意来。有红色、黄色、褐色,也有灰色、暗绿色、紫色。树叶依次凋零,前仆后继积下厚厚一层,我们走在那上面,就好像走到了海绵上一样松软。我的那些同学们用我偷出的砍刀挥舞着,砍下了一根又一根,砍好了一堆又一堆,砍出了一身汗,还是不肯回。
“天都快黑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们这些小孩,去瞭瞭天色,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觉得天确实要黑了,于是十分留恋地离开了那片让我们尽兴贪玩的森林。
那一夜,图村释能寺的风铃声依旧伴随着时间凋零。我抱着满满一怀的薹进入梦乡。打薹真是太好玩了,像一次次战争,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至于村里那天又发生了些什么,都与我们判若两世。我们一时间管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