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唐达祥怎么也不会想到,巡道房来了个小伙计,会造成他终身难以说得清的遗憾。
小伙计黎小杉他老爸是军分区高干。小杉并不为有这样一个高干老爸而开心,总感觉父与子之间有点儿像连队指导员和骚跶子兵的关系。小杉复员刚回兰州家里舒坦了没多久,老爸就赶他走:“杉儿,你长这么大没经受艰苦的锻炼,这不行的。我给你联系好了,去武威东铁路工务段当养路工。”杉儿反驳他爸:“你不让我去部队上锻炼三年了?”“锻炼个球,”他老爸想着就生气:“那些连队油子也学会了溜须拍马,不让你下去当兵,把你留在连部当啥子通讯员,整天跟着那伙捞什子蹓蹓跶跶,这不让你享受干部待遇了么?人家指导员还倒过来替你这骚跶子兵洗裤头。你当我是聋子!”杉儿耍贫嘴:“爸哪,你对骚跶子兵也搞克格勃,侵犯隐私权。”老爸哭笑不得:“看我不揍你!你复员后在兰州晃荡了好几个月也玩够了,明天就滚蛋。”
杉儿也巴不得离老爸远远的,自由。
武威东铁路工务段高段长是早年的转业干部,黎小杉老爸的部下。他听从老上级的意见,把黎小杉放到了位于艰苦地区的狼沟养路工区。没想到这小鬼只干了一个多月活,在工区大院里玩他自制的双杠,把一条胳膊摔断了。在治疗和养伤初期,高段长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像待小客人那样侍候着,没让远在兰州的老上级晓得。小杉手臂骨长好后,相当一段时间不能干舞锹抡镐的重活。高段长考虑到巡道工主要靠腿上功夫,便安排这小鬼到狼沟巡道房。巡道工唐达祥是局先进,让小鬼跟局先进学总不会错的。——后来,仅仅是过了五个月的后来,高段长发觉把黎小杉放到狼沟巡道房是一个错失,一个很大的错失,一个没法弥补的错失。
当初,为了安排这个胳膊骨刚刚长好的高干子弟去狼沟巡道房工作,工务段人事主任刘秉忠特地从武威东乘慢车来到这快车不停的三等小站。人事主任向唐达祥作了交代,强调即将来到的小伙计的家庭背景,要对他又严又爱,让他在这艰苦地区既得到锻炼又能够承受,又得照应到他的安全。狼沟可是个狼群出没的地方。
在巡道房上班不用打考勤卡,可唐达祥很遵守自己制定的作息时间:上午八点半至十一点半,下午一点半至五点是巡道时间。这天他走出巡道房时,遥遥望见房顶上正升起一缕青烟,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他进门见着一个穿着很阔气的小年轻正在案板前揉面,赶忙上前招呼:“你是黎小杉吧,欢迎你。”
小鬼个头不矮,精瘦,长得很清秀,带点儿天真稚气,笑得很甜嘴也甜:“唐哥,你好,我向你报到。”
唐达祥不习惯称兄道弟:“你还是称呼我老唐吧。”
“看样儿你也只有三十多一些,说不上老的。”
“你啥时间下的车?”
“早起就到啦。我没直接来巡道房,先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哎,我发现巡道房往西两公里模样有一条河,正好游泳。唐哥,那河里有鱼吗,能钓鱼吗?”
毕竟是小年轻,刚来就想玩。唐达祥实说:“狼沟河流淌的是庆阳山雪水,河里长着一种身子圆圆的鱼。河中心水很深,往西还有漩涡,人下水很不安全。往后咱们可以用羊皮筏子下河去钓鱼。”他想,也得给爱玩的小年轻增添些休闲乐趣,狼沟的精神生活太枯燥了。
黎小杉微卷的鬓发上眉角上沾着白面:“你说,做捞面条还是汤面条?”
“随你怎么做。”唐达祥很纳闷,“你咋找到面箱子的?”
小鬼笑得很调皮:“很简单,只要看看哪里地上洒有面印迹就是了。”
“你面条擀得不错啊。”
“是么?当了三年兵,在部队里学的。人事主任大刘叔让我在这里多干些杂活。咱们吃捞面条吧,我吃汤面条几泡尿就没了。”
唐达祥也卷起衣袖捣蒜泥捣辣子面用油炸了,又炒鸡蛋炒洋芋丝,招待初来乍到的小伙计。平日他一个人吃饭简单冷清,可今天饭菜热乎话也热火:
“唐哥,你把面条味儿调的真好,好吃。”
“那你就多吃些。”
“我早就认识你的,”小杉说,“年初在铁路分局表彰大会上,分局长第一个给你戴上红绶带。我看过局先进生产者事迹录像专辑,你一手提着巡道灯,一手高举明亮的火炬信号,快速地行走在铁道上,使一列旅客列车在线路发生险情的情况下紧急停住了。看了真让人肃然起敬。”
“是吗?”唐达祥冷峻的脸上很少有笑容,“那是假的,是后来让我做着样子补拍的。”
“你舍身抢救列车的事迹总是真实的。工务段‘先进之窗’展出你的一张照片,真艺术完了。你高举着火炬信号,红色火焰把你全身染红了,形象特英武,像一尊雕塑。”
“我脸上黑不溜秋疙疙瘩瘩,长得很粗气。那是工会干事小陈的拍摄技术高。我那样儿丫头子见了都害怕的。”
“不是的。现在丫头子都喜爱粗旷带点野性的男子汉……”
电话铃响了,一个丫头子娇嗔的声气找黎小杉。于是又说又笑打马拉松电话。那边转接电话的狼沟车站值班员催促他们讲快点。小杉手掩话筒回头问正在洗涮锅碗的唐达祥:“我的女同学想这个星期六来狼沟玩,你说行吗?”唐达祥没有理由阻止,只得说:“行,行的。”这小伙计刚到不一会就有人追踪而来,看来,原本平静无事的巡道房将会变得不大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