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看小说》2015年第05期
栏目:看·短篇
1918年,北平,听雪楼。
沸水在炉子上咆哮,约莫是茶壶嘴长了些,这嘶鸣声穿梭在厚重的铜管里,出来时已受不住控制,尖锐异常。小二忙着跑堂,汗巾搁在肩上也是湿了大片。听到茶楼里客人的投诉,他跺了跺脚,忙不迭地跑到堂口。拎起茶壶一个转身,飞溅而出的茶水顺势泼在一人的茶碗里,竟是分毫没有洒出来,顿时满场喝彩。
这便是北平最老字号的茶楼,有个雅名——听雪楼。大抵是因为其建筑风格较为古旧,但装修恢宏不输昔年内廷后宫,高处阁楼更是檐廊飞跃有如腾龙,冬至可将整个北平的落雪尽收眼底,在城中独一无二,且……民间盛传一些香艳情事。
听闻省府公子每每都在那楼阁深处坐拥佳人听曲子,好不风流。
小二听到此处,也不免失笑,脚下却不敢怠慢。方才还有人传令要一壶热茶,这城中能有令而传的,除了他省府的人,还会有旁人吗?
小二不敢大声,静悄悄地走上最高一层楼,早前还在唱《黛玉葬花》,如今曲声已经没了,眼下正在……吵架?
说话之人声音厚重有如洪钟,远远听着都不禁一怵,也不知道今日那里屋坐着的是何人。在他的印象里,那省府的公子,素来温润如玉,笑意清俊,是不会如此讲话的。
雕花木门应声而开,小二诚惶诚恐之色陡然落到里间众人眼中。他赶紧将热茶递给侍从,转头急匆匆地往楼下跑,不过只转了一个弯,膝盖却好似不听话一般,生生地停住。
肩上汗巾再度湿了大片。
“方才我应是没看错吧?那里面……的确坐着北平三少?”
他哆嗦着呢喃了一声,再抬腿时,已然沉重非凡。北平三少聚在这茶楼深处,若说只是为了赏评风花雪月,打死他也不信。
这北平的天,恐怕是要变了……
“妈的!”岑夜白摘下军帽随手掷在地上,近身侍卫长赶紧捡起来,招招手,几人都随他走出去。屋内只余下三人,岑夜白说话更是毫不顾忌。
“猜猜我刚从哪里来?我堂堂陆军总长,竟然要亲自负责铁路管制?还亲自送他回内府?”他抬手一杯热茶,猛然灌入喉间,烫得整张脸通红,甩手红玉盏已碎了一地。
因是愤怒,岑夜白骂骂咧咧地砸了一桌子的茶盏,临到那人手边,踌躇了一会,还是忍住了将他手中麒麟盏夺出来砸碎的冲动。他冷哼一声,气恼地坐下来。
席间已有人笑意不绝。
“那军中可有人知道,你堂堂陆军总长,连砸老三茶碗的胆子都没有?”陆沥青把玩着手中蒲扇,笑了又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吃酸了,唯恐在老三这里失宠。不过是接一个质子,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你也知道他是广州派来的人质啊!眼下南北政局混乱,他作为质子来到北平,是为调解当下僵硬的局势。如此尴尬的身份,老子管他在广州是如何呼风唤雨的?来了北平,就是阶下囚!老三竟然还让我特地去迎他,禁了所有的火车,只为接他一个人?”说罢,岑夜白斜眼睨向主座之人。
自今日踏入这阁楼,他还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陆沥青与岑夜白对视一眼,已然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
“你若觉着今日受的是窝囊气,我定然会为你赚些面子回来。”茶水凉了一道,着月牙白长衫的男子才微微抬头,唇边噙着一抹淡笑,由着泼墨名门梅襟口一衬托,愈发显得他清贵逼人。
“听说近来都流行洋装?你那马场俱乐部里可有我喜爱的骑装?”他扭头转向陆沥青,将掌心的麒麟盏放到小炉上。隔着铁网细细斟酌,似有猩红光火蹿入麒麟盏中。
陆沥青心里陡然漏拍了一下,已摸透他的心思。
“老三,你想请许年月骑马?”
“好,这主意不错,我听说姓许的那小子在广州生于书香世家,许家藏书阁的墨宝几乎冠绝北京城,这小子定然是吃墨水长大的。啧啧……叫他来赛马,老子定然能叫他摔个狗吃屎。他日这消息传到广州,岂不笑掉那一众老家伙的大牙。”岑夜白急急抢白,方才还是盛怒,现下已是爽朗大笑。
这是南北政局之间的较量。
但岑夜白并不懂席间那人的思量,眼下北方政局未稳,南方又频频起战火,内阁犹在虎视眈眈,更有清朝遗孤在暗处打算,文人墨客大多也不懂他的考虑,在这样的年代这样尴尬的身份里,他身为省府公子,从未觉得一日轻松过。
掩了掩眉,沈寒遗取下麒麟盏,包在手掌间,他抬头看向座中两人。
岑夜白与他自小一起长大,从私塾到军校,几乎是同样的步伐。便是在如今这乱世,他也一切都以他为先。他脾性虽不羁,但胜在会听命令。
陆沥青是留洋归来,家门显赫,在北平郊外有一处私人马场。也许因为常年不在国内,他颇有些看不惯当下的政局。但好在为人寡淡,两袖清风,无甚在意名利云云,与沈寒遗的政见也大为相同,自然是个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人。
他们三人,被称作北平三少。这其中属陆沥青年纪最大,是为大哥,而沈寒遗年纪最小,自然是老三。他们交往,拼却的皆是这乱世里最后一些真性情。
只这半年来,沈寒遗却越来越觉得……身边有鬼。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站在玄窗边,任由这忽然而起的一阵北风,吹乱了鬓发……这听雪楼的高处,除了旁人艳羡的风月,还有自四肢百骸深处卷起的疲累。
“既是如此,老大,你准备一二,过两天我和夜白去请人。”
“老三……”陆沥青有些迟疑,“许年月好歹在广州有头有脸,我们这么做,是不是……”
“怕个什么?我就不信他许家的军队能眨眼功夫就打到北平来。若真如此凶悍,怎轮得到他许年月做质子?”
岑夜白涨着脸,显然是吞不下今日这口恶气。陆沥青抚掌失笑,却不想与他争论。一时间屋内又安静下来,两人皆是看向沈寒遗。
“不过是给南方一个下马威,只吓吓许年月的威风便好。”他走到一边,拿起宽帽戴起来,“再者,我与这许年月,还有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交情。他日聚首,倒要仔细说给你们听听。只今日有些晚了,日头太毒,我怕院中的兰花晒死。”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又温和笑道,“待过几日,你二人去我家中喝茶。今年兰花长势颇好,晒干了放在屋中,简直香氛旖旎。”
顿了顿,他还不忘打趣岑夜白。
“今日这茶钱都算在你账上。”
岑夜白瞪眼,碰上陆沥青揶揄神色,竟是满腹委屈都说不出来。无奈,他只好掏了腰包,惹得其余几人皆是笑意盈盈。
今日这一出戏,总算是在这斜阳霞光中,安然落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