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下了场秋雨,风势雨势转瞬即来。沈寒遗只匆匆披了外衣,便往前院跑。整个省府上下皆知他最心疼那一丛兰花,平日里宝贝得紧。
哪知这么巧,当夜值班的侍从恰好都偷了懒跑到后院赌钱去了……待得他们收到消息,急急跑到前院时,整个院子的兰花都已经被花架遮住,连少数几盆名贵的兰花也已经搬到檐廊下,只沈寒遗一人,还在雨中来回跑着。
任是偌大的省府,底下几百家仆侍从,也只得在远处看着,不得近身。
大约夜半时分,四更天已过,沈寒遗移植好几株略显破败的兰花,才走进里屋。当夜,那几名聚众赌博的侍从都受了罚。轻重如何,旁人都不知。只那省府里,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那些侍从的身影。
沈寒遗一袭月牙白衫都染上了污泥,洗漱干净出来时,已是咳嗽。今晨起床,他脸色更是苍白,家中老仆瞧着他神色,估计是发烧了。赶忙差使了人去请医生,他却是摆摆手,着人准备了一盏浓茶。
浓茶虽苦涩,但胜在提神。
今日,青浦马场锣鼓阵阵,风月无边,沈寒遗对阵许年月,演绎马场惊情。坐观几人,皆是各怀心思。
青浦马场时下流行美人牵马。
陆沥青从俄国回来时,带回来一批漂亮的俄国美人。她们个个肤白美艳,身材妖娆,媚眼流波最是勾人。穿着紧身的骑装,更是平添了几分英气。因此青浦马场虽远在北平郊外,却吸引各路名流。
上至省府门庭,城内钟鼎显贵,下至行商世家,外来友人,只要有钱,都可以来此玩乐。
沈寒遗由着门童一路引进内场,远远地便瞧见站在高台上正和俄籍美女交谈甚欢的岑夜白。底下陆沥青和许年月正扶着栏杆看场内赛马,身后侍卫长领着几人离得不远不近,倒丝毫没有分心,正紧紧地盯着许年月。
谁能想当日一别,今日再见,他竟会沦落至此?沈寒遗微微叹息,揉了揉眉心。在他以为,许家那坐拥百城的藏书楼,才应该是许年月真正的天地。
眼下正值午日时分,艳阳高照,场内的马也方热身完,正等着他们几人挑选。
沈寒遗和岑夜白都是老顾客了,早有固定的马。许年月也不挑剔,随手指了场内一匹马,便由陆沥青安排去了。
不一会,他们几人都换上骑装,迎面恰有美人牵马而来。
沈寒遗却是摇头:“寻个平常马奴就好,今日无甚兴趣。”
陆沥青打眼瞧他,岑夜白已是嚷嚷:“为何不要那美人?你瞧瞧老大多偏心,每次都挑顶漂亮的给你……”
“今日理应给客人最好的,许少爷初来北平,不必客气。”
“如此,许某却之不恭。”
许年月由俄国美女领着在场内转了两圈,已然熟悉了马匹。这一边,陆沥青已招了马奴走进内场,一直引到沈寒遗面前。
马奴背光而站,且半是垂首,沈寒遗粗粗看了一眼,也瞧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身形,觉得此人略显消瘦。
但陆沥青却对他赞赏非凡。
“哑哥可是我马场驯马术最好的!”
沈寒遗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由这马奴牵着马绕过小门,进入赛场。马奴将缰绳交给他,一边往圈外走去。只回头时,似乎是仔细打量了沈寒遗两眼。但仅仅只是片刻,便不动声色。
场外岑夜白吹罢哨声,城内两人齐齐扬鞭。
沈寒遗虽然待人温厚,可从政多年愈发深不可测,旁人对他知悉不详的,大多也觉得他性子软,但其实手腕强硬。更者,他是军校出身。
而许年月却是扎扎实实的读书人。
第一圈他便落后了沈寒遗好远,第二圈过后,他已经落后大半圈。场外岑夜白抚掌大笑,直说第三圈后,他要落后沈寒遗一整圈。
里里外外不少人看着,觉得也是如此,胜负早已分明。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许年月的马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长鸣一声,便撒开蹄子疯跑。它径直穿梭在内场中,直冲着沈寒遗的马奔过去。
离得最近的不过是为许年月牵马的俄籍女子和马奴。眼下出了这情况,那俄籍女子却是吓呆了,站在场内手足无措,听得岑夜白在场外咆哮,更是惶恐,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只有马奴,未有丝毫迟疑,他跑向许年月。
许年月此番已经不受控制,只随着疯马在场内乱撞。他的掌心已叫这缰绳磨出血来,脸色也是非常难看,远远地瞧见马奴跑过来,他张着嘴,却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马奴一手揪住马尾,飞身坐在马背上,拥着许年月接过缰绳。她的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食指弯曲置于唇边,吹着安抚的哨音。不过片刻,这疯马已渐趋平缓。恰好行至马场小门,早有人守候在那。
恍惚间,马场内似乎安静下来。然而陆沥青站在高处,却看见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
原来沈寒遗的马也受了刺激,早已踏出了栅栏,往马场外奔去了。最要命的是,沈寒遗是从马背上摸打滚爬下来的,眼下却控制不住那匹马。眼看着马腿已染上血迹,却不知是马的,还是沈寒遗的。
陆沥青惊呼:“哑哥,快去救寒遗!”
马奴闻声,震惊回头。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能隐约捕捉到一截棕色马尾。霎时间,他已经拍马追上去。只余下场内几人面面相觑,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处。
从青浦马场的西北角出来,迎头正对一片荒地,走到尽头,便是……悬崖。
沈寒遗冷静地思考着当下境况,纵然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湿汗淋漓,头痛欲裂,但他能仍死死地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滚下去。
方才踏过栅栏时,他的小腿被灌木刺入,铁靴上处处划痕,现今整个小腿都被血染。
但沈寒遗庆幸,这切肤之痛能令他清醒。
可眼见着悬崖口就在不远处,他仍不能勒令疯马停下来。换衣服时已把贴身匕首卸下,如今他搜遍全身,都没有找到一样东西用来驯服这匹马。
沈寒遗感到一丝绝望。
任凭他策马多年,如今还不是为马所制?所以,果真是世事无常的。许年月的马为何会突然癫狂?马场上下都是层层防护,到底谁能从中作梗?
不过是身边好友倾力演的一出戏罢了。
荒地沙石叠立,越是临近悬崖口,那疯马越是癫狂。它引声长鸣,在原地打转。不多时,沈寒遗已被甩下马背,贴着马腹,被其拖在沙石上。
他的半截手臂因摩擦似在火烧,灼痛令他醒目一二,可当看见崖口,他便立刻闭上了眼睛。绝望,那是沈寒遗从政多年,看遍世间冷暖,都没有尝过的一丝绝望。
眼下南北对峙,国民正处在水深火热中,他如何能放下心?且任由这不懂世故的畜生夺了一条命?
不,沈寒遗不甘。他蓦然间睁开眼睛,铁皮靴反勾在马背上,他犹在殊死一搏。
那是深秋的天气,北风已冷,与黄沙搅和在一起,弥漫肆虐吹乱了整个北平。便在那片刻,有马蹄铮铮自远处传来。
沈寒遗惊喜回头,马背上依旧是那小小身形,压着身子贴着马背,长长的檐帽遮住他半张脸,看不清长相。但看他策马姿势,便知其驭马极有一手。
方才救下许年月的那漂亮姿势,差点让他忘记呼吸。
沈寒遗微笑,将手递给他。就在疯马凌空跳入悬崖的瞬间,马奴抓住了沈寒遗的手。强大的冲力令他整个人也摔落马背,但他却紧紧护住沈寒遗,抱着他滚落到一边的枯丛里。
长藤止住了他们的路,马奴扑在沈寒遗的上方,他慌乱地将手撑在地上,却与沈寒遗四目相接。
沈寒遗的双手和脊背,都是瘦削和修长的,然后眼下却是滚烫,这让马奴震住。
而震惊的,却远远不止他一人。
“你竟是女子?”
驭马术了得的女子?他怎不知,沥青的马场还藏着此等沧海遗珠?
马奴一怵,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她点点头,又指着沈寒遗的腿比划着什么,大约是说他受伤了,要替他包扎一下。
比划完她又蹲下来,扯开腰间的一条棉布,包住他仍在流血的伤口。沈寒遗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逼着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你……是哑巴?”
马奴看着他,一双大眼睛好比琉璃,透亮晶莹。在那深处,似乎是这年代早已少有的纯真善良,让沈寒遗动了恻隐之心。
她点头,沈寒遗默然,任由她弯腰仔细地替他包扎,一直到岑夜白带着人搜寻过来。
“哑哥?原来沥青是这么叫你的。”
旧时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多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也未曾在意过。可偏巧在今日,他绝望过,也失望过,因看待哑哥,便总有一些特别。
他的笑意,温暖如三五春阳:“你可是孤儿?”
马奴点头。
“那你可愿跟着我?”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点头。
“那么,女子叫哑哥总有些失分寸,今后你便叫做恪守可好?”
马奴迎头看着他,依旧是点头。她好似并不会拒绝人,沈寒遗含笑擒住她的手腕。
然……不远处的岑夜白却如遭雷击。
沈寒遗,少时取字恪守。可沈父去世后,他便再也不许旁人唤他的字。他也曾说今后世间再无沈恪守。
因此,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岑夜白似醍醐灌顶,登时卸了腰间枪械,对着沈寒遗轰然一跪,颔首道:“寒遗,我愿受惩罚。”说罢,崖口风起。
此一遭,大约便是北平政变的开端。风月遗落,流年不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