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伊犁河》2018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发现家有上古祭礼大器伏羲凤凰琴,是钟成十三岁发生的大事件——那时节,钟成正沉迷于历史研究。
钟成的父亲钟磬声是历史老师,不过他并没有因为儿子历史学得好就让他当历史课代表。钟磬声认为,官员是钟家忌讳的职业,他不想培养儿子这方面的才能。眼看着儿子买回了一大堆纸张泛黄的历史书籍,钟磬声只能借故压缩儿子的零用钱。可钟成很快就学会从爷爷那里讨钱。钟老爷子是个老兵,月月有工资和津贴,加上侍弄二儿子钟磬伟的几亩薄田,身上没怎么缺过钱。孙子喜欢看书,钟老爷子看着喜欢,一听孙子要钱买几本旧书,自然是心甘情愿把兜里所有钱都拿出来,还直夸钟成节俭,花小钱买大书,是了不起的读书人。
钟磬声最恨的就是那种能言善辩之徒,自己儿子有这样的苗头那更是令他如芒刺在背。这天,钟成兴冲冲捧着几本旧书刚一进屋就被钟磬声叫住了。
“站住!”钟磬声喝道:“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在爷爷那里诳了钱买闲书?”
“是爷爷给的。”钟成有意强调了“给”这个字,这个基本上由爷爷带大的孩子并不惧怕父亲,还把声调提高了些,以引起爷爷的注意。
“嚷嚷什么?你爷爷不在家,没人在这儿给你撑腰!我来问你,爷爷让你把羊赶回来,这么大半天功夫你跑哪儿去了?这倒好,羊啃了人家的麦子,爷爷拿钱去赔人家,可当真爷爷的钱就多得花不完吗?”
钟成这才知道是羊惹了祸,赌气说:“那把我的后羿卖了吧,把钱还给爷爷总行了吧。”钟成说的后羿是春天他帮忙接生的小羯羊,爷爷说给他了。
“那羊不能卖!”
“为啥?”
“因为那是爷爷的。”
“可爷爷说给我了。”
“我没答应!”由不得钟成反驳,钟磬声冷笑道:“你星期天去帮爷爷卖菜,看看那一分钱一分钱都是怎么攒起来的。”
钟成小声咕哝道:“我知道你瞧不上那些贩子,凭啥要让我去卖菜?我要真去了,岂不更被你看扁了?”钟成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瞪着父亲,说:“我是凤凰琴的传人,是上古的贵族后裔……早晚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
“你说什么!”钟磬声又急又气,四顾无人,赶紧关上房门,说:“什么凤凰琴?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你爷爷?那都是些故事,故事你也当真?”
“别拿我当小孩!就算是故事,也有真假吧,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爷爷说,是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祖爷爷传下来的,是我们家的传家宝。”钟成觉得这番话多少拉近了与父亲的距离,因为他们父子身上涌动着同一位祖先的血。钟成咧嘴笑了,是小孩那种知道答案后略带点顽皮的微笑。他说:“就算你们不告诉我凤凰琴的事,我自己也会去弄明白的。”他得意地瞟了一眼抱在胸前的书,仿佛当着父亲的面完成了一次大考。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儿子。”钟磬声显得有些沮丧,还有些疲惫,他眉头紧锁,连着摇了几次头,仿佛已经忘记之前责备儿子的事了,他说:“我给你说,这事啊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许再提凤凰琴的事,永远都不许再提!明白吗?”钟磬声冰冷的目光和话语中的威严把钟成镇住了。钟成失望极了,他想,父亲果真没把自己当儿子。或者——或者父亲想把凤凰琴传给另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儿子吧。这样一想,钟成觉得自己的血都要结冰了。
“凭什么这样,难道我不是你儿子!”他冲父亲大声嚷嚷。
“看看你这副样子,哪一点像我儿子!”钟磬声真想狠狠揍儿子一顿,可最终还是作罢了,毕竟责任也不全在儿子一人身上。
明亮的白昼,帝帝河在远处发光。钟成经常骑坐在屋脊上,他那清澈的眼眸,可以看见几里外的帝帝河,可他从不愿接近它。不仅因为帝帝河吞掉了他母亲,吞掉了母亲肚子里还未聚拢的人形,还因为他内心的恐惧。就在钟磬声说钟成不像自己儿子的那天下午,钟成趴在屋脊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居然杀死了母亲,是个“弑母”的罪人,所以父亲才从来不愿与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因为他身上沾着亡者的鲜血。
自那以后,钟成再与父亲相处时,心里便多了份谨慎的抗拒,不仅如此,他还喜欢上了以旁观者的身份默默观察父亲,就像在上化学课的酸碱试验。由此,他发现了一系列有趣的现象,就拿吃饭这件事来说吧,当父亲坐下吃饭时,目光接触到不同的对象,会有不同的反应,比如,扫过食物时安详自足,看爷爷时温顺虔敬,看钟莲和钟羽时宽和慈爱,偏偏与自己的目光相遇时,那双眼里连半点温情都没有,只剩下冰冷的挑剔与突然的怒火。
父亲豢养他就像豢养猛兽,所以,父亲从不冒险抚摸猛兽的头颅。他想,自己就是一头曾经杀人的猛兽吧。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吃晚饭的时候,他问父亲:“是我杀了妈妈,对吗?”
让钟成感到意外的是父亲的平静。父亲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钟莲和钟羽。钟莲瞟了钟成一眼,继续低头舀饭,她是一个嘴巴极严又从不多事的少女;钟羽才只有七岁,她显得很惊讶,张大嘴巴看着她崇拜的大爹老师;钟老爷子还在屋外洗手清嗓子,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所以,此时此刻,钟磬声是绝对的家庭权威。
钟磬声接过钟莲递过来的白米饭,放在桌子上,轻描淡写地对钟成说:“你是不是晚上又做梦了?”
钟成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