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声说:“那只是梦。”
饭盛好了,大家一起等钟老爷子。
钟磬声笑了笑,说:“我都快不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了。你还记得吗?”
见父亲正温和地看着自己,钟成嗓子眼里直犯堵,可他又觉得那温和中埋伏着别的什么东西。他想起教务主任上次查办吸烟事件,对他进行诱供时也是这副表情,于是他像对付教务主任曾经的诱供那样,一脸无辜地说:“反正我就是知道那个人是我妈,其他的记不清了。”
钟成四岁丧母,对母亲没有太多印象。
钟磬声眼中奇异的温和之光消失了,说道:“梦就是梦。”他蹙着眉,仿佛在指责儿子不应该拿梦里的东西来打搅他。
“我恨帝帝河!”钟成突然站起来,离开房间。
钟磬声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表达清楚了。
“成儿是怎么了?”爷爷走进来,看了看屋里每个人的脸,像是想从他们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钟磬声说:“他不饿。咱们吃饭吧。”
“年轻人到饭点不饿要么是胃硬要么是嘴硬。”爷爷坐下说:“吃饭吃饭。明天杀只鸡,咱们改善改善伙食。”
“爷爷,哥哥梦见大妈了。”钟羽说:“哥哥说,他梦见自己杀了大妈。”
“钟羽,吃饭!”钟莲瞪了妹妹一眼,算是警告。
钟莲长钟成五岁,是钟成的堂姐。自父母离异那天起,钟莲就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包括教育和管教妹妹。与钟羽把这儿当成家的立场不同,钟莲始终认为自己和妹妹是在寄人篱下,觉得总有那么一天,把服装厂开到城里去的父亲会来接走她和妹妹。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可钟莲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希望。虽然在钟老爷子的威严下,钟家两兄弟分家的事从没被提上日程,后来两兄弟的女人先后离开,钟磬伟又“旅居”在外,让分家显得更加没有必要,但是,在钟莲看来,作为临时居所的“房客”,最好不要掺和主人的家事。
“这娃是想妈了。”爷爷叹了口气说:“钟羽,去喊哥哥回来吃饭。”
钟羽应着跑了出去。
钟成出了门才后悔没有拿本书去羊圈看。羊圈里有盏灯,每次打开就会吸引成百上千只飞虫,那是飞虫们秋季最后的狂欢。后半夜,虫尸会像雪粒子似的弹向各处。它们飞倦了,最终被烫得体无完肤,掉落下来。蓝色、绿色、青色、黑色的小飞虫,有时一半身体都被烧焦了,却依然冒着热气在地上爬。钟成时常会忘记看书,而去观察那些半透明的、身上挂着金粉的小精灵最后的挣扎。钟成把自己这种行为称为“叶公好龙综合症”。他觉得也许自己不该开灯,不该给那些在秋凉中等死的飞虫一个绝望的幻象。可他又觉得,与其寂寞地死,不如死在与光明相拥的瞬间,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侠与王。这样一想,他心里的负罪感会减轻一些,还生出一种侠肝义胆的豪情来。
钟成爬上羊圈的木栅栏,坐在他通常坐的、已经磨得发亮的横梁上。刚坐下,钟羽就跑过来喊他吃饭,还笑眯眯地摸了摸一只将头探出栅栏的小羊,拿手里的馒头喂小羊。
“哥,你怎么了?”钟羽望着堂哥。
“等我死了,你们就能得到凤凰琴了。”钟成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哥,凤凰琴是什么呀?”一阵风吹过,钟羽突然惊恐地抱着钟成的膝盖说:“哥,你看那些羊,它们怎么都瞪着我?”
钟成知道羊天性胆小,只有在看到不明事物的时候,才会惊恐地朝一个方向瞪着眼珠,当几十只绿莹莹的眼珠一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时,没有人会怀疑羊是在盯着自己看。钟成敢拿五毛钱打赌,这次是因为风吹动了爷爷挂在栅栏上的外套,可他心里有气,有心捉弄堂妹一回,就说:“羊是很灵的动物。它们之所以盯着你看,要么是因为你肩上骑着夜叉鬼,要么是你背后藏着夜叉鬼。而且,只有夜叉鬼才会用馒头喂羊,糟蹋粮食,为的是引羊上当,喝它的血吃它的肉!”
钟成一边说还一边做出吓人的样子。钟羽吓坏了,她后退几步,尖叫着朝家跑去,边跑边喊:“爷爷,有鬼!爷爷,鬼来了。”
父亲手持藤条向自己走来,这是钟成多年来幻想中的一个画面。
那藤条是钟家的家法,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了,放在家里更像一件装饰品。藤条是一根胡桃木,乌黑色,约莫五尺长,半大孩子的胳膊粗细。藤身歪歪扭扭,结着些瘿瘤,仿佛真的曾啖过肉喝过血,一副狰狞模样。
钟成从羊圈的横梁上跳下来,站在虫蚋飞舞的灯下,就像一个侠士在等待自己最终的命运。
钟成的冷静更加激怒了钟磬声。他觉得儿子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丝惧色,这会让这一过程显得更加有意义,当过程充满意义,程度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可以是最轻的惩戒。可是,这个十三岁正值叛逆期的孩子眼里的光让他畏惧,这畏惧变成维护权威的正义力量。
“如果你这是在给妈妈报仇,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当儿子对父亲说出这句恶狠狠的话时,脸上甚至挂着恬静的微笑,在父亲眼里那是挑衅者的宣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