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08期
羊的命运,人的命运,杀生与护生,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选择。
果慈走在去苦水寺的路上。
尚未入夏,不代表天气不热,还在暮春时节,天气就突然燠热起来。从远处看,通往苦水镇的省级公路如一截被人丢弃的猪大肠,乱糟糟的,好像爬满了苍蝇。近瞧那些蠕动的苍蝇是各色运货的车辆,以及行色匆匆的各色人等。车有三轮车、四轮车,甚至还有八轮车,自然还有皖北大地上常见的驴套车;人,只有三种:男人和女人,其余的,是僧人。
此时,僧人果慈戴着一顶斗笠,着一身杏黄色的僧衣,拖着有些疲惫的步子,坚定地向苦水寺方向跋涉。他没有向过往的车子招手,他一心要步行到那里,从九华山坐车到肃州县城他用去了四个小时,从县城去苦水寺,他又耗去了两个多小时,汗水在暑气和烈日的眷顾下,早洇湿了他的前胸后背,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在果慈的眼中,呼啸而过的车子,大多载的是羊,再不就是各种香料,羊有黑的、花的、土黄的,更多的是灰白的,羊们都睁大润起水烟的大眼,温良地看着一掠而过的村庄、田野和远坡的绿草,不叫不闹地一路向北,到那个苦水镇上去赴死。那香料是辣椒粉、八角粉、茴香粉,还有黄酒和生姜,如果和载羊的车不小心相撞,那就热闹了——惊慌的羊叫声、逮羊人的吆喝声、被香料刺激起的喷嚏声……让这截“猪大肠”瞬间像炸开了锅一般。
只是今天果慈没有遇见这般情景,他见到的只是不少朝苦水镇颠颠急走的流浪狗,流浪狗的基因里有去苦水镇赶美食节的记忆因子,根深蒂固,代代相传。它们低着头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走得欢快而又十分小心,因为,专门有人会把它们用药毒了、用弩射了、电了、套了,或者扒了皮当羊肉卖。当然,果慈不知这些狗是在赶赴一个节日,它叫伏羊节。因为,他离开苦水镇已经有十五年了。
肃州苦水镇是胎记一样不容果慈轻易忘记的。阔别故土的日子,在江南九华山寮房里,他常常会想起皖北的小镇,常常会在梦里泪流满面,尤其是刚去九华山的日子,那时他才十岁。今天刚一踏上这块皖北大地,他就有了莫名的激动和悲伤。飞入耳际的鸟语、牛哞和侉腔侉调的乡音,让他激动得有些颤抖,他很想告诉行人和原野万物,“我回来了”!可他只能噤声,因为他已没有什么亲人可以倾诉,而且是个出家人,是释家的弟子,对于过去的家已不可再留恋了。老家那三间倒塌的土坯房,可能早就没有了。父亲是随村里人在一个春寒料峭的阴雨天去城里卖血,回村是高粱熟了的秋季,父亲和村人一样感染了艾滋病,这个病是灭村的魔咒,没用三年时间,就让这个村彻底取消了村名,剩下的儿童和老人被收养到孤儿院和敬老院,六岁的果慈分置到孤儿院。孤儿院不远处就是苦水寺,在一个早春清晨,八岁的果慈在寺里钟声的召唤下,拾级而上进了寺。从此,他有了师父慧普,也有了自己新的名字“果慈”,过去那个被乡亲们叫熟了的小名拾柴,扔在寺门外被乡野的风吹得无影无踪,如同那个曾经的村名——向阳郢一样,湮灭在平原大地的深处,无人问津。
果慈擦了擦满脸汗水和泪水,那些液体流到嘴里都是先咸后甜,他也弄不清楚是啥味了。抬眼望向前方,心里盘算:再走上三里可过苦水河,过了河再走上二里就可到苦水镇,过镇上苦水岗北折五里就可到苦水寺了,忽然觉得路不再遥遥。近乡情怯,腿竟然没有力气了,他这才想起来今早到现在没进食,五脏庙唱颂饥经了。他看了手机,时间已过十二点半,过午不食,他只得一仰头喝了两口旅行杯里仅剩的茶水,清凉的茶水甘露一般洒向他干涸的喉嗓和心田,他告慰自己,到了寺里就可以喝上井水了。苦水寺里有一口甜水井,那是一口神奇的井。也许甜水井还在,可亲如父亲的师父慧普没了。
师父已在半年前往生了,圆寂之时,师父告诉身边两位弟子:“快让果慈回来接我的衣钵。”在慧普心中只有持大慈悲者才能当寺里的住持,果慈持有这样的慧根和心境。师父说完招手指向那个土陶钵,失神的眼中流出一行清泪,嘴角却露出一丝微笑,向极乐世界远去了。果慈知道这个消息是两天前的事情,他刚闭关出来,不禁双手颤抖,双腿欲跪。消息来迟的缘由是苦水寺两个弟子都想当住持,秘不发丧,为了谁当住持两位同门弟子动了家伙大打出手,一位弟子被打成重伤,另一位逃遁到福建一个小庙里躲祸去了。十六岁的小沙弥悟生把持不了苦水寺,就向肃州统战部、宗教局汇报,研究来研究去,只得依慧普遗嘱请回果慈。果慈匆忙收拾简单行囊,告别甘露寺同门僧侣和那伴他多年的松风淡云,一步一回首地下了山。
万绿丛中,一点杏黄如一只枯蝶飘飞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