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呆和小呆是一对夫妻。
大呆姓杲,杲字不好认,苦水镇上人偷懒,就叫他俩大呆和小呆。他们夫妻认为呆人自有呆福,没啥,就任人这样叫去,并脆生生答应着。他俩在苦水镇率先开了家羊汤馆,招牌字题写的行书是“呆家羊汤老馆”。招牌奇,店名好记,羊汤地道生意好。
丈夫大呆长得瘦削,四十刚出头,腰却有点弓,走起路来如鸭子一样,头一伸一伸的。媳妇小呆却很胖,个头又高,如女摔跤运动员一样,健硕的胖。
大呆烧羊肉是绝活,羊身上除了犄角、蹄壳、羊毛不能烧之外,别的物件就没有不能被烹调入盘成美味的。小呆白案功夫好,光是馍,她能做出二十多种花样来,菜盒子、饺子、饼等百多种面点,她都能轻松拿下。她揉的面好,两个油锤似的拳头在面盆里下了力气揉,面被揉得筋道,有嚼劲。
街面上混事的大毛看到小呆揉面,眼光就随着她那两只起起伏伏的大奶子变起色来,自然就会说荤话:“大嫂,大哥就是你每天在床上揉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小呆不恼,接话:“你不服赶晚上我来揉你,保管把你揉得三天下不了床,五天还得扶墙走。”
大毛就拱手:“俺服俺信,赶明儿个俺吃十个羊蛋后再让你揉吧!”
小呆一抬手摸了一柄刀,追过去就说:“俺现在就把你蛋骟了。”
大呆抽着烟嘿嘿地笑,六岁女儿风筝跑过来问:“爸,你腰直不起来真是俺妈揉坏的吗?”
惹来满堂哄笑。
呆家羊肉老馆的羊肉汤,那是真鲜,喝一口后嗓子都能鲜上三天,苦水镇就有一句谚语:“吃上呆家一碗汤,不用神医开药方。”
杲家开馆是十年前的事,周边江苏、安徽、河南刚开始过伏羊节,一进伏天,全国各地的食客都会赶集一样到那里去吃伏羊。那时大呆和小呆刚黏糊上,就牵着手到城里凑热闹,也下了汤馆,喝汤、吃肉、就馍……完了,两人就蹲在街角槐树的阴影下合计起来,小呆对大呆说:“那羊肉汤寡淡不地道。”大呆对小呆说:“对,那馍一点筋道都没有,赶不上俺爹做的。”说完大呆就吸烟抬头望天,小呆就用小树枝给一群蚂蚁搭一座过水沟的桥。半晌,两人眼里都一亮,仿佛灵光一现,就想出了回苦水镇开羊汤馆的主意。
“对,俺们回去也开个羊汤馆,不外出打工了。”
就这样,他俩在苦水镇开起第一家羊汤馆,这呆家羊肉汤馆就像酵母投在面团里,一下就发展成一个产业了。苦水镇现在有两百多家羊汤馆,连曾对此不屑的开煤矿的大毛,也在镇上开起了大毛老羊汤馆了,当然那也是因为他那煤矿违规生产被政府给封了,他也被关进看守所两个多月。大毛从看守所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抽起白粉,他两个儿子也都染上了抽白粉的瘾,见天的要打针。不能坐吃山空呀,他只得开汤馆了。
有了这几百家的羊汤馆,苦水镇政府的税收自然好起来,政府要把这产业做大,自然要办伏羊节,而且玩着花样向大规模办。于是,在皖北大地上,伏羊节就成了比过年还热闹的新节日。
这几天,大呆和二呆特别忙,忙啥?忙收羊。
他俩开车跑了四五天才收到一车羊,心急上火——一车羊三十只左右,只够伏羊节用一个星期的货,一个月没有百十只羊,就等着关门,那样的话,食客还不得摘了店牌子啊——因为,他家做的是回头客生意,去年就收客人的订金了。可是,今年这羊是出了奇地难买。
羊早被人收走了,过去上门送羊的情景已成绝版,现在汤馆老板都颠颠儿下乡上门买羊,羊成了比女人还要抢手的紧俏货了。他俩开车子跑了河南三个县的十多个乡,三天才收到这一车货,价格还挺贵的,更烦人的是各省各县之间都在搞封锁,羊不外运,查到外县外省的运羊车要卸羊下货,只给一点低价赔偿。他俩只好晚上赶路,到了皖北自己的地盘,才如长征队伍到陕北,终于松了口气。
驾驶室里,大呆睁着猩红的双眼,赤着上身在开车,小呆嘴不停地嘟囔着一些大呆认为的“废话”。
“×他娘的,明年俺自己养羊,老子不求人了。”
大呆不接话,心想,你这不废话吗?鬼让你去买羊的,求人不就得看人家脸色。
“俺们专门养羊,肯定也能赚上开汤馆的收成,你说是不?”小呆问。
大呆还是不接话,心想,废话,养羊,你给它啥吃的?自家责任田早被政府征用建什么开发区了,让羊吃水泥地啃钢筋去,不是个心眼儿,乱说啥。
“要不是风筝的病需要大钱,我连馆子都不想开了,整天累得熊样。”小呆叹了口气。
大呆一听这话,就一脚踩上刹车板,对小呆横了一眼。小呆向前一冲,险些头撞到车玻璃上,便骂:“你发什么癔症!”大呆吼了她一句:“下去打点水,给车上羊爷爷们降温,不然都热死了,你就等着回去吃羊肉串,还不用烤的。”说完就趴在方向盘上睡起觉来。
每开上百十里路,就得停车给羊们补点水,可这快到家了,大呆却停了车。小呆下了车,风一吹,比闷坐在车里好多了。她拎着桶向河边走,一看这停的地方不妥,到苦水河了,这河水已脏得不能用了。小呆骂了一句,只能向田里去寻水了。
其实,小呆不是多话的人,她在车上喋喋不休地找大呆讲话,是怕大呆开车打瞌睡,把车开出点祸事来,她们家不能再出祸事了。
风筝是春天到淮北市医院,查出血液里有病的。六岁小公主竟得了这个病,小呆闹不清楚这个狗日的血液病病魔,在皖北这地方为什么就赖着不走,前两年是艾滋病,现在是什么白血病。过去艾滋病是大人招的,现在这白血病却缠上了孩子,苦水镇已经有二十多个小孩得上这怪病了。有人说那是苦水镇的苦水河水被污染所致,也有人说是苦水镇上的人杀羊太多,羊神来报复了。所以,去苦水寺上香许愿的人多了起来。
小呆一想到宝贝女儿风筝就不由得流下眼泪,她用手擦着,用力地捏着鼻子,揪出一团鼻涕狠狠地扔在地上,仿佛丢了一团霉气。
大呆没有睡,望着小呆那胖胖的身影在烈日下向前移动。她穿一身印着红绿碎花的睡衣睡裤,风吹着,背影显得更加庞大而乱蓬。小呆嫁给他时,他的腰已在工地上受了伤,男人腰都直不起来了,在乡下还能找到老婆那是白日做梦。小呆却拼死拼活地嫁过来,让她爹打过,让她娘骂过,“好好的姑娘,怎么嫁给呆驼子,是欠他的吗?”她嫁过来后没少吃苦,刚把小摊子垒成二层楼的亮堂的汤馆,风筝却生了这怪病,又让她揪心了。大呆看着小呆的背影就知道她又在偷偷地抹泪了——她一哭就紧揪鼻子。大呆不忍再看,便闭上眼,一闭上眼,睡意就如潮水一样漫过来,他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
大呆和小呆都没想到,这一次停车寻水会救了果慈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