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村曾经有座庙,在除“四旧”的时候被革了命。它不管人生死,管鱼的生死,祭祀的是鱼神。鱼神就是条黑鱼精,村里人让它享受龙的待遇。这里曾经香火不断,但是后来四壁破败,八面透风,本来要拆了,歪巴子把自己的铺盖卷扔在灰尘四起的地上说:“我来看庙。”歪巴子孤身一人,有人传说他的手臂是给新四军送粮时炸断了,这只断臂就是他说话的分量,谁也不敢违拗。庙是不要看的,歪巴子看酒。每天从河里巡视归来,他就对着油灯,有滋有味地喝大麦烧,吃咸菜,酒香让人闻得口水涟涟。他把从村里没收来的渔网洗干净,一挂一挂地晒在院子里,院子里弥漫着鱼腥味,土庙倒弄出了屠宰场的味道。他的影子投在破壁上,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儿高山,一会儿流水。他自言自语,有一天,我父亲听明白了,他是在和墙上的影子说话。我父亲不明白的是,喝着喝着,从仅剩的右手袖管里慢慢爬出了一样东西,我父亲他们睁大了眼,终于看清楚是一只小乌龟。这只乌龟爬到了歪巴子的嘴边,歪巴子嘟起嘴,响响地亲一口,然后摸摸乌龟的后背,弹弹手指,挠痒痒似的,然后歪巴子拿开小乌龟,很响地滋了一口酒,嘿嘿地笑了一下,把小乌龟丢进了酒碗里,边吧嗒嘴,边眯起眼睛,看乌龟在酒里洗澡。
田丰捏捏瘸子的屁股,知道了吧,他就是一只老乌龟,没错的。瘸子被捏疼了,瘸着腿跳出来,低声骂田丰。
他们的响动,引起了歪巴子的警觉,伸长脑袋问:谁在外面?三个人一溜烟跑了,窜出一条狗,和他们一起跑,这是一只黄狗,也是歪巴子的伴。
田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只黄狗,对瘸腿的瘸子说:你看它的膘多么好。瘸子腿不行,眼力特别好,他说:足有40斤,能吃一个星期。
我父亲后来不断拎着大麦烧,上门和歪巴子喝。他愿意倾听他在战争年代的故事,歪巴子越喝越得意,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这时候,躲在外面的瘸子早就一路飞奔回家去撒网捕鱼,虽然他是个瘸子,但是一点不影响他走路的速度。我父亲有时还想翻歪巴子的袖管,看看他的乌龟,可是给他一挡,歪巴子斜坐起来,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我父亲说:“你以为我真喝醉了?你们的勾当我一清二楚。”我父亲虚虚地赔着笑,满脸是汗,再给歪巴子递烟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鼾声四起。我父亲守在马灯的黑影里,默默给田丰他们计算着下网的时间。歪巴子有时睨开眼看我父亲,猛然说:“我们打牌。”我父亲听着歪巴子突然发出的苍老之声,会吓一跳。歪巴子只有一只右手,他打牌困难,但是他有办法,拿出一只老算盘,把抓来的牌有滋有味地插在算盘珠上,木算盘成了他一只张开的手掌。他们取一半牌,玩“争上游”。到了夜半,歪巴子甩甩独臂,“哗”地把落满油灰的木算盘一竖,站起来说:我要出去抓贼了。我父亲紧张地站起来,说:“再来一牌。”歪巴子突然怒了:“不玩就是不玩!”
我父亲尴尬地让到一边,心提到嗓子眼,就怕田丰他们还在偷鱼。好在大部分时候,田丰他们已经得手,正在杨树村的某个角落里藏着,等着他去分鱼。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它们尾巴甩出啪啦啦的声音,动人心魄。
当然,歪巴子一般不给我父亲喝酒的面子,他宁愿和他的乌龟喝。
田丰当兵无望,对我父亲说他准备一辈子在村里当个农民,他已经断绝了走出杨树村的念头。生产队要劳力,走出去,要交生产队一大笔钱,才能分到油分到粮,混个半饱,不被饿死。
瘸子偷偷告诉我父亲,促使田丰要一辈子待在杨树村,甘心长成一棵无法移动的树,是因为一个女人。
田丰有块手表,钟山牌的,曾经亮霍霍地戴在手腕上。经常在我父亲面前抬腕看表,飞速地摇晃几下,白光闪烁,笑容自得。这块手表的来路一直令人生疑,更出人意料的是,它不久后戴在了雨芳的手腕上。
雨芳是杨树村最漂亮的姑娘,是村里的月亮,她每天照亮杨树村小伙子的梦境。他们共同看护着她,又警觉地监督着彼此,不让谁轻举妄动。但是田丰什么时候暗送的秋波,没人知道。后来瘸子告诉我父亲,田丰每天深夜,都把捕到的鱼挂在雨芳家门前的歪树上,第二天大早,雨芳会把鱼拎回家。我父亲诅咒田丰,你小子的鱼,怎么没给猫拖走,让你孝敬猫,让猫做你丈母娘。
雨芳的手腕上亮晶晶地戴上田丰的钟山牌手表,这就向所有人挑明了关系。瘸子说,你们谁有人家田丰的本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说得我父亲他们没了脾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怡的姑娘跳上田丰的枝头。
不知不觉,他们和田丰疏远了,直到村里来了石油勘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