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有一手敲白铁皮的本事,铁皮在他手里就是白白的面团。他靠这个本事挣出了名气,养活了我们一家。
父亲出了门,突然觉得无处可去。他一般是到王二家的杂铺店去,那里有麻将摊,“跌倒胡”,20元钱“进园子”。父亲看看天边,太阳快要落山了,麻将桌估计也快收摊子了。父亲回头看看果儿,果儿低着头,一双警觉的眼在逡巡四周。果儿头发长,乱糟糟,遮了半边脸。他三十岁了,我父亲看不到果儿的未来,为此忧心忡忡。
腿把我父亲带到了杨树村理发店。
现在杨树村早空了,当年曾经有三个剃头匠,如今只剩下一个,右腿残疾的瘸子。瘸子因为瘸腿,哪里也没去,只能待在杨树村,其他两个家伙,扔了剃头刀,到建筑工地上和泥浆去了。瘸子不求上进,理出的发型明显落后于时代。我父亲其实完全能理解那两个家伙,刚刚回到杨树村的时候,他也是浑身不适应。
瘸子的一双迷糊眼看着我父亲,说:“牙齿全掉啦?”父亲咧了一下嘴,露出肉色的牙床,拉了一把躲在身后的果儿。瘸子瞥了一眼果儿,取下挂在木柱上的白大褂,继续对父亲说:“你现在终归是个无耻下流的老板。”边说边拉过果儿,一把摁在理发椅上。果儿不安地扭头寻找我父亲。我父亲安慰地冲他点了下头,从镜子里看到瘸子“噗”地展开白布,罩住乱糟糟的果儿,“嗞——”地开响了电动剃刀,黑白相杂的碎发飘了一地。瘸子说:“田丰自己快活,死了,丢个累赘给你!”
父亲盯着镜子里的果儿不时左右摇摆的脸,便看到了另一张脸——田丰,果儿的父亲。
当年田丰、我父亲和瘸子是村里最要好的朋友。田丰有一头卷发,苍白的皮肤,瘦高身板,像书生,还会拉二胡。他们在杨树下,透着月光唱样板戏,唱着唱着,把自己唱成李玉和,唱成杨子荣,他们就有飞出杨树村的感觉,面前不是黑魆魆的树影,不是单调重复的平原,而是群山跌宕、万兽嘶鸣。歇息的时候,他们互相看着,田丰说:“我们不能在杨树村待一世,连个火车都没见过,连座山都没爬过。”
他们这时候多半是在偷偷捕鱼,鱼网已经悄悄张在河里,只等吹完牛皮,收网。那个时候的杨树村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高高的铁桶,他们像几只老鼠,只能在桶底一圈圈打转。促使他们要爬出这铁桶的最大原因,是他们吃不饱肚子,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块肉。我父亲把眼光盯在了河里,河里不时有水花泛出来,那是鱼在翘尾巴,它们很骄傲,在嘲笑他们,因为捕鱼是违法的,乡渔业站知道了,渔具会被没收,人要被批斗。这片水荡是歪巴子在管,他是这些鱼、鳖、虾的主人。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对哪个地方的鱼容易被偷捕,心知肚明。他又是独膀,身体失去平衡,在村里歪斜着身子走路。田丰说船是双桨划的,折了一支,不斜着身子才怪呢。满是不屑。歪巴子一只手操木桨,桨把子比别人短一截,但是他的船比别人多个细铁钩。歪巴子船尾装着这个细铁钩,专门对付丝网。“他就是个缺德鬼!”杨树村人都这么骂他。为防止被歪巴子捞去渔网,我父亲他们后来下网只能顺着河道,在水浅的地方下网,捕一些小鱼小虾,大鱼潜伏在深水里,影子也捕不到。瘸子说这也比给歪巴子收缴了渔网强。
小鱼小虾也是鱼虾,加点葱蒜一样烧得出喷香的鱼味,狗儿猫儿在边上仰着头,伸着舌头直打转。但是鱼哪里是能够随便吃的,杨树村酒席上都讲究“鱼到酒止”,整条鱼舍不得动哪怕一筷头,说“鱼(余)着。”
这个黄昏,我父亲嗅到越来越浓重的水腥味。水是有味道的,它们散发在空气里,或轻逸或凝重,或清香或浊臭,它们用不同的气息向我父亲表达着它们的心情。我父亲知道,浑浊沉重的水腥味,透着一丝丝不祥的气息。
我父亲走进河坎,瞪着水面,开始诅咒水里的鱼神。它守护着杨树村几十里沟沟汊汊。老辈人传说,鱼神在水里可以弄死一头牛,但是它上岸就怂了,斗不过一只公鸡。每年都有小孩被它弄死,身上满是伤痕,一道道血口子。鱼神会变成一朵花、一只随风漂动的粉红色绣鞋,或者一个声音。它会让一河的水变得腥臭无比,那是它要兴风作浪了。我父亲突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刀鱼刀鱼,刀鱼刀鱼。”没错,这个声音是田丰的。我父亲手忙脚乱,惊得烟头掉进河里,发出“嗤”的一声,腾起一圈蓝雾。
现在杨树村几乎没人知道我父亲当年的绰号叫“刀鱼”。刀鱼性子烈,出水就死。我父亲当年是个瘦子,单薄得像刀片,我家姓刀,田丰背地里就叫他刀鱼。我父亲现在是个胖子,虽然姓刀,但是已经没人会把他和刀鱼联系起来。当时我父亲想,刀鱼就刀鱼吧,比你个鳅鱼强,田丰外号是鳅鱼。此后,我父亲总是不断听到田丰呼唤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田垄上,在芦苇荡里,有时候甚至是梦里。终于有一天,我父亲深夜从床上坐起来,唤醒我母亲,两个人在床上坐到天亮。父亲说:“他走了,我知道他也在这屋里待了一夜,我看到他睁着血红的双眼。”
我母亲突然很愤怒,拍着被子喊:“嚼你的舌头根!”
我父亲现在越来越恐惧。这感觉像条蚂蝗粘在心里,怎么也甩不掉。它是什么时候,吸附在身上的,不知道。有一天,父亲明白了,这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在又一次和歪巴子冲突后,他们对杨树村终于绝望。田丰决定去当兵,这是惟一能风光走出杨树村的通道。
起因是他们的一挂新买的渔网给歪巴子捞住了,丝网花了八元钱,是从鸡屁眼里省出来的。我父亲赔着笑,跟了歪巴子一路。他们在岸上走,歪巴子在水里默默行船,他们说了太多求饶的话,歪巴子一句不应。后来田丰瘫在地上,揪断一把草根,狠狠吐了一口痰,说:“这个老甲鱼,我一定给他好看!”
我们杨树村人都喜欢用鱼给别人起外号。河豚,是胖子,餐鱼是瘦子,黄颡鱼最讨厌,到处惹事生非。杨树人个个会用鱼来骂人,也会用鱼来赞美人。老甲鱼,是骂人最狠毒的鱼,这名声像口恶痰一样,谁都避之惟恐不及。
歪巴子把他们偷鱼的事情出了通告,名字像个烂疮一样贴在杨树村的布告栏里。这张轻飘飘的布告,他们也没当回事:你个独臂缺德鬼,你贴去吧,你有本事咬了我!但是,这张布告有人重视,这年冬天,部队来招兵,有人把田丰这个旧账翻出来,部队怎么能要一个偷鱼的?田丰的政审泡汤,尽管他有初中文化,能拉会唱,算盘敲得噼啪响。
田丰一下子沉默了,在大杨树下呼哧呼哧地磨镰刀,我父亲知道他对歪巴子的仇恨越积越厚,很害怕他一镰刀割下歪巴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