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2年第07期
栏目:中篇撷英
父亲离家出走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沉闷的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在头顶上突然炸响。我隐约听到母亲又和父亲在卧室里吵架,虽然听不清吵什么,但完全能感受到那种恨不能掐死对方的恐怖气氛。
我推了推弟弟。他睡得像头小死猪,轻轻打着鼾。借着窗口不时亮起的闪电,我看到一线口水从他嘴里源源流到枕头上,他的左脸蛋儿浸泡在口水中。我用力推了他一下,鼾声一止,他抬腿狠狠踢了我一脚。我趴在他耳边说:妈妈在和爸爸吵架。他依然闭着眼睛:吵呗,别烦我,我刚才正在吃糖。我说:你出去看一下吧。只要他一出面,肯定能让母亲和父亲感到一丝内疚。弟弟瞪着我:你怎么不去?
他们的卧室门猛然一响,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冲到客厅里,只听母亲压抑着声音斥道:有能耐你现在就滚,永远别回来。
客厅里平静下来,似乎是争吵已告一段落,要么是他或她的某一个动作,使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出现了转机。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房门一开,一阵脚步声冲进了雨里。
我和弟弟匆匆爬起身,撩开窗帘朝外张望。浓烈的雨水像黑色瀑布一样遮住我们的视线,弟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玻璃上忙乱地抹擦。一个闪电亮起,我们看到父亲模糊的背影。他缩着脖子,躬着腰,单薄的衣服紧贴住干瘦的身体,长发像破布条子一样披在头上。在大门口,他回过身,甩了甩头发,久久注视着我们的窗口。弟弟为了让他看见自己,在床上努力跳了起来。随即又是一片黑暗。再一个闪电亮起时,院子里空空落落了,只有两扇单薄的院门在风雨中一开一合。弟弟看着我,焦急地问:雨下得这么大,爸爸怎么上树呢?
父亲一跟母亲吵架,就会爬到院门口的大杨树上。那棵树高十几米,粗壮的枝杈胡乱地探向四面八方。父亲喜欢骑在朝北的一根树枝上。在他反复骑乘下,那根树枝不像其它树枝一样往斜上方生长,而是平伸出来,茂密的枝叶已探进我们的院子,像是一把大伞,撑起一片荫凉。他骑在树杈上,背倚着树身,两条腿耷拉下来,悠然地晃动,嘴上叼着烟,眯着眼睛注视远方。他所看到的那个世界应该很有意思,因为他的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这种笑是他双脚站在地面上时从来都不会有的。
他们的争吵是从弟弟上了幼儿园开始的。在这之前,他们的精力不得不集中在弟弟的身体上。弟弟整天病病恹恹,一年中有多半年住在医院里。他俩除了上班就是轮流照顾他。聚在一起,不是交流病情,就是商量着再到哪儿找个好大夫。强烈的负罪感使母亲变得很焦虑,动不动便冲着父亲无助地哭。父亲将她的头揽在怀里,胸襟吸收着她的泪水,用手替她轻轻梳理着头发,再拍拍她的背,像哄一个婴儿。本以为弟弟是个养不大的孩子,上了幼儿园之后,却像个终于找到了战场的将军,不但身体日渐强壮,还非常霸道,整天把幼儿园搅得哭声一片。面对上门声讨的阿姨或其他孩子家长,母亲和父亲一边热情赔礼,一边放着狠话:回头一定收拾他。说这话时,他们脸上带着一股默契的欣慰。
然后,母亲开始了对父亲的指责。只顾坐在沙发上看书而忘了收起院子里晾晒的衣服;随便弹烟灰而毫不理会她刚刚打扫的屋子;头发太长,用不了一天便将领口弄脏,使她的洗衣量增加了数倍。父亲面对她这忽然冒出来的数落,苦笑着不置可否。母亲见自己的话没得到理想回应,语调和声势都及时地加大了力度,就像发现炒出的菜淡而无味非要加上两勺盐一样。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看一本文学杂志。母亲双手端着两盘刚出锅的馒头从厨房走出来。厨房的闷热使她全身都湿透了,原本蓬松的头发湿乎乎紧贴着头皮,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手中的瓷盘所传达的热量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她冲父亲匆忙喊道:快帮我接一下,烫死我了。说着,两手抖了起来。当时父亲正看着一篇名叫《南方》的小说,准确的语言所传达出的庞大信息,让他头皮阵阵发麻。他正力图在简捷的文字中寻找一丝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根本没听到她的喊声。瓷盘落地摔碎的响声也没能惊动他,直到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滚到他穿着拖鞋的脚上,他才像被马蜂蜇了似地跳起来。一看散落在地上的又白又胖的馒头,怨道:你不会小心点。母亲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她一把从他手上夺过杂志,恨恨地撕着。他急忙上去抢,她一侧身,用肩膀一下子将他扛开了。杂志在她的手中很快变成了粉末。她猛地朝空中一扬,白色粉末像雪花一样飘扬在院子里,落满了父亲的头,好像新生了一堆白发。她用手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水,气呼呼盯着他:整天看这破东西有什么用?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又恨恨地说:深更半夜写那些破东西,除了费电,有什么用?这句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父亲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脸色冷酷起来。
他说:咱俩没法过下去了,离婚吧。
母亲冷笑道:说得轻巧,俩儿子谁养?
关于儿子如何扶养显然出乎父亲的预料,一时愣在那里,一只红头苍蝇落在他左腮上摩拳擦掌,他都浑然未觉。母亲却像明白了什么,突然跳起来撕打着他:肯定是那个林雨辰,你还没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