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她暴烈的动作搞懵了,在狭小的院子里匆忙转着圈,躲避着她尖利的指甲和绵软的拳头。母亲的身手比他麻利,不一会儿便将他脸上、脖子上、胸口上,挠得满是血道子。父亲见她斗志旺盛得不可理解,扭身跑出院子。正是下班时间,大街上响彻着来来往往的自行车铃声。父亲看着正在下沉的夕阳,忽然感到实在无处可去。身后又响起了怒气冲天的脚步声,仓皇之中,他冲着那棵大杨树跑去。双手攀住粗糙的树皮,双膝和脚背紧扣在树身上,像猴子似的灵巧地爬了上去。随着一阵微风拂过面颊,他忽然神清气爽了。他骑到那根朝北的树杈上,极目远眺。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房屋,寻找着他想看的东西。母亲仰着惊愕的面孔,看到那根树枝在他屁股底下颤颤悠悠,心跳都要停止了。后来见他并无危险,居然都不看她一眼,她的火气更大了。
她跳着脚喊道:刘小松,你给我下来!
父亲居高临下,心理上终于有了一丝优势。
他说:贾凤娇,有能耐你就上来。
单调的对话持续了几轮,母亲俯身捡起一块砖头,在手上掂了掂,扔掉,又捡起一粒石子,掂了掂,又扔掉,回身进了院子。父亲骑在树杈上,见她弯腰捡着一个个沾了泥土的馒头,以为这次争吵终于要结束了。没想到母亲抱着馒头又走了出来。她将馒头当成武器,瞄准了父亲投掷。投出的馒头不是高度不够,就是砸到其它树枝上。终于,有一个逐渐接近了父亲,他轻巧地一伸手,将馒头稳稳地接住。他轻轻吹着口哨,耐心地剥掉了馒头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当时我和弟弟在外面玩够了“捉汉奸”,正要回家吃晚饭,见院子门口的树旁围着好多人,马路上好多行人也在驻足观望。弟弟抬头看见了父亲,兴奋地喊道:爸爸你吃什么呢?快把我也拉上去。
他的喊声让母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她气喘吁吁,悄声恨道:有能耐你一辈子别下来。
她拉着我和弟弟匆忙朝院子里走。她的脸涨得通红。
父亲尝到了爬树的甜头,一发不可收。只要一吵架,他就骑到那根高高的树杈上。他一上树,争吵就算结束了。母亲再也没站在树下跟他吵过,也没劝过他下来。他上了树,她就当他出了差。她知道,那根树杈很牢固,他饿得实在撑不住,自然就会下来。父亲每次饿得头昏眼花从树上回到家里,母亲会变得温柔许多,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红晕,整个屋子里洋溢着一股隐秘的快乐。同时,我们家的伙食也会大大改善。这一古怪的规律被敏感的弟弟抓住了,每当他吃厌了家常便饭,便会悄悄跟我商量:你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让咱爸快点上树。
如果那天夜里不是下着雨,父亲肯定会骑到树杈上。大雨增加了攀爬的难度,迫使父亲选择了另一种离开方式。那是我们唐城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街道变成了黑暗而浑浊的河流,各家院子成了小池塘。第二天雨停之后,唐城人像出席某种重要仪式一样,纷纷站在自家院门前,看着一条条肥鱼在湿漉漉的大街上活蹦乱跳,树身上缠满了脏兮兮的水草,脚下不时有绿皮青蛙突然蹦起。人们脸上充满了茫然,好像一时搞不懂怎么从如此巨大的雨水浇灌中活了下来。茫然情绪只持续了一刹那,因为人们很快发现自己的生活并没发生变化。唯一有变化的只是我家,我的父亲在大雨中打开了院门,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母亲仰首看着门前那棵大杨树,青绿的叶子湿淋淋的。她久久注视,脸上布满匪夷所思。她活动着酸胀的脖子,紧紧拉起我和弟弟的手。她手劲很大,我的手指头都要被攥折了。弟弟从她手里挣出来,大声问道:爸爸呢?
母亲说:死了。
刘小松与贾凤娇吵得鸡飞狗跳,当年,俩人的结合却被朋友们视为奇缘。他们相识在电影院门口。那天中午放映的是香港电影《巴士奇遇结良缘》,这部水平一般的电影在唐城很轰动。其实也不止这一部,任何一部电影都会轰动,因为当时唐城人除了看电影再无其他娱乐。电影院周围整天人山人海。入场时,人们像潮水一般拥塞在狭小的入口,无论男人和女人,无不调动全身力量拼命往里挤,都渴望更早一点坐到黑暗中的木椅子上。
身体瘦弱的刘小松在拥挤中看似吃亏,其实占了大便宜。自从迈上第一步台阶,他就被人流架了起来,像一块漂浮在激流中的帆板,只要掌握好方向和平衡就够了,根本不缺乏前行的动力。直到入场口的铁栏杆前,他才挣着身子努力使双脚着地。再不自主把握身体,极可能被贴到铁栏杆上挤死。他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头一天刚钉了铁掌,咔咔作响的铁掌使他的两脚有着更充分的信心。双脚一落地,并没出现铁掌踏地时的悦耳响声,反倒是一声女人的惨叫。惨叫声尖利得好像铁铲戗铁锅,刺激得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拥挤的人群忽然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