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8年第06期
栏目:前沿
我跟你说的,是个故事。故事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过去的事情——故,就是过去;事,就是事情、事件,合起来就是过去的事情——也就是说,它是真的,千真万确,真正发生过的,就像在此时此刻此地,我跟你讲这个故事一样,也像庙门口那尊石佛,只不过隔了几堵墙,几道门,你肉眼看不见而已;另一层意思,就是它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无人能辨,人们口耳相传,就成了故事。
大和尚对小和尚说。
那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小和尚刨根问底。
真的怎样,假的又如何?大和尚反问。
我总得弄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嘛——假的有什么意思,骗人的嘛。小和尚嘀咕道。
咄,你这和尚,怎么学的佛?大和尚轻喝了一声。
小和尚笑笑,低宣佛号。他总是这样,谁人骂他、喝他、斥他,他都只是笑笑,不吭不语。大和尚接着说下去。
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去当了兵。当兵呢,肯定就要上战场,打打杀杀是免不了的。这个人呢,胆子特别小,不要说杀人,在家里就连杀鸡宰鹅的事都没干过,逢年过节,看见家里杀猪杀牛,都要远远地走开——他见不得这些,见了就吓得腿打战,浑身出汗。可当了兵,就不是杀猪杀牛杀鸡了,杀的是人,跟自己一样有爹娘老婆孩子兄弟姐妹的人。这个人怎么办呢,见不得杀人,杀不得人,长官说,那去当伙夫吧。就当了伙夫。战场上,枪弹横飞,火炮射来射去,能红透半边天,伙食班里,隔三差五也会有人负伤,有人丢命,天天都能看见人流血,也找不到一块清净的地方。这个伙夫这下可完了,魂儿没有一刻附过体,整天失魂落魄。
小和尚一直低垂着头,似听非听,好像入了定,又仿佛在打瞌睡。大和尚不管不顾,径自讲下去。刚讲到这里,小和尚却抬起了头,有些疑惑,说,很久很久以前,怎会有枪炮呢?你说的很久,到底有多久?
大和尚说,你还是执著。
小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和尚叹口气,愣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伙夫怕是怕,可也不敢逃走。战场上,逃兵是要杀头的。伙夫就不敢逃,就咬着牙硬撑,天天念着阿弥陀佛:怕见死人,怕见流血,遇上了就闭着眼睛;只在伙房和不远处干活儿,尽量不去其他地方,长官是知道他的,也不为难他,任他去了。他家是信佛的,是居士,逢上初一十五,家里就得吃斋念佛,禁杀生。爹娘老子是善男信女,养的儿子这样也就不奇怪了。这样熬下去,过些时日,这伙夫居然胆大了起来,开始是不怕见到血了,慢慢地可以看其他伙夫杀鸡杀猪,后来可以见伤兵的伤口了,再后来,打死的士兵抬下来,也可以在远处望上一两眼了。
小和尚望着大和尚,悠悠地叹口气,说,造孽,作孽呀。
大和尚没接小和尚的话头,顾自说下去。
战事越来越激烈,双方死伤惨重,你来我往,今天退了几十里,过几天又打回去了,还往前追了十数里,过不多久,那地儿说不定又给丢了,被追得屁滚尿流。就在这时候,伙夫那个部队出大事了,被人围了起来,苦战十余天,终于没撑得住,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伙夫跟的伙食班是给长官做饭的,一直跟在长官身边,要不早就给打散了,更可能的是早就给打死了。
说来也是缘分。伙夫虽是胆小,却有一门拿手绝活儿,无人能及——他做得一手好斋菜,做出来的素牛肉素兔肉素鸡肉,比那真牛肉真兔肉真鸡肉还要鲜,吃过的人,都说吃了他的斋菜,再也不吃那劳什子的鸡呀牛呀啥的。他那支军队的长官就看中了他一点,把他从父母身边接出来,带在身边,为他做斋菜。也因为他是长官的人,军队里才没人敢欺负他,嘲笑他,要不,他笑都给人笑死了。
小和尚一口气抛出好几个疑问:他是长官的什么人?他父母为啥那么放心把儿子交给长官,送上战场,就不怕给打死?他做的斋菜,有师父您做的好吃吗?
大和尚敲敲小和尚的头,说,我做的菜呀,不及他的十分一二,他那做的真是斋菜,我的呀,只能叫斋饭。莫打岔,听我往下说。
伙夫跟在长官身边,杀出重围。这一路冲杀呀,把伙夫的胆儿给彻底破啦。跟在长官身边的,全是长官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跟着长官打了十几年仗出来的,个个身经百战而未死,全是兵油子,哪一个拉出来,浑身都是伤疤。仗打得多了,眼睛就长了,手脚也利索了,脑子也猾了,一般的人就伤不了他们了。长官在这群子弟兵的拼死护卫下,杀了出来。伙夫靠了长官的佑护,也一并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长官召集旧部,拉到另一个地方,重新招兵买马,操练部队,以图哪一天再战,夺回失去的地盘。伙夫依旧做他的伙夫,但奇怪的是,他越来越不想当伙夫了。他觉得这活儿不是一个男人干的,更不是他那种男人干的。他这种男人干这些活儿,是要被人耻笑的——其实谁也没笑他,也不敢笑他。可他就是觉着有人背地里指指戳戳的,在耻笑他,说他不是男人。他坐不住了,就去找长官,要求不当伙夫,要当兵,当一个真正的兵,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兵。
奇怪的是,他不想当伙夫了,做出来的斋菜也失色了,香还是香,就是没有当初那个味儿了。吃过的人,知道这是素食,用面食做的。要知道,他以前做的那些斋菜,没有一个人能吃出它是素食,吃出是用面食做的。别的人,包括长官,都以为是他不想当伙夫了,故意做差了,好让长官不再把他留在伙食班。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主料还是那些主料,佐料也还是那些佐料,刀功、火候还是一如以前,烹饪方法甚至比在战场上还要精细,因为不打仗了,时间充足,可以慢慢调配。可做出来就是没有当初那个味儿了——起先他自己并不知道,长官告诉他,他还不信,吃了也没觉察出来。后来他慢慢信了,因为他自己也觉察出来了。
但是,他还是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别的人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长官见他已经这样了,就不再强留他,把他调离伙食班,也没有放他去战场——长官是受他父母之托的,不敢随随便便放下战场——就留在身边,当自己的机要参谋——其实他做伙夫时,就一直兼着长官的机要参谋一职。只是因为他醉心于研究素食,机要参谋该干的事儿,比如传送机要文件、监督发密电等等,他碰都不碰,就成了专职的伙夫。
机要参谋干了一阵,长官的人马训练好了,粮草也筹集得差不多了,他要复出了。他要打仗,要杀人,要争夺地盘。没有地盘,他拿什么去养自己的十几万兵马?他不出去抢地盘,他手下的各级长官也要出去抢。他看着别的地方的金钱美女不动心,手下的那些长官和兵们也要动心。他不去争抢,手下的人就不服他,他就压不住,就要给人干掉,被人顶替了,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机要参谋是要跟在长官身边的。长官出去抢地盘,伙夫——不,他现在该叫参谋了——也要跟出去杀人——他虽不直接杀人,但他传递的每一条命令,都能让成百上千的人横尸荒山野岭。这是没办法的事,从他父母把他托付给长官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就注定不是自己的了。
那些仗打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乱作一团,敌我不辨。有时候是两方捉对厮杀,有时候是三方乱砍一通。今天还是友军,明天可能就成了敌人。各方的人马除了长官们的子弟兵,其余的人马大多是分不清敌我:今天你抓了对方的人,换上自己的衣服,训一通话,发了钱,就成了自己的兵。说不定明天就被对方或其他敌人抓去了,换上那一方的军装,分到几块银元,又调过头来打。因此打来打去,常能见到一些熟面孔。双方的人都有些熟人、老乡、亲友在敌人的阵营,躲在对面树林里放枪的那位,可能就是这边石头后面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这位的兄弟表亲。有些胆大的兵瞧出门道来了,就专做这门生意,打仗时躲在后面,一门心思找能藏身的地方,放些空枪,看哪方势大,就投哪方去,领了银元,装模作样地打它几仗,哪天见势不对,带了人马和枪,又投势大的那方,转来转去吃军饷。要是黑虎罩头,吃了枪子,就只能怨命不好,没死的人埋好兄弟的尸身,照样玩儿老本行——反正在那年头,不在战场上被打死,也要在乡下老屋门前被拉夫的兵们打死,或者躺在床上中了流弹。天下没个太平的地方。
参谋跟了长官几年,生生死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心就杂乱了,就硬了起来。心一杂一硬,他就弄明白了一个问题。
小和尚问:什么问题?
大和尚说,他明白自己做的斋菜为什么没有以前好吃了——是因为他再也没有一颗向佛的心,再也不能心如止水,再也没有那些见不得血、杀不得生的慈悲心了。他浑身上下都沾着了血腥气,他的心,他的手,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都带了血腥味儿,血腥味儿顺着他的手、他的心流进他的菜锅里、餐盆里、案板上,流进了他的斋菜里。沾了血腥的菜,还能是斋菜么?
后来。大和尚继续讲述。小和尚听出些味儿来了,抬起头盯着大和尚。后来,参谋丢掉了一条腿。
怎么丢的?小和尚问,下意识地盯了大和尚的腿一眼。到底是孩子,虽在佛门,好奇心还是极强。
大和尚说,是为长官丢掉的。打仗的时候,出生入死几十次,没有伤到一根毫毛,没打仗了,却丢了一条腿。他是长官的机要参谋,平时总在长官身边。那次,长官打了胜仗,占了一块很大的地盘,就在城里驻扎下来,休整军队。失败的那方无计可施,派了一个杀手,潜入城来暗杀长官。杀手是个女的,据说父母给长官的军队杀了,她也给侮辱了,家财尽数被毁。那天长官去戏院看戏了,刚好是他值班,接到一份紧急电报,需要马上送给长官。他就去了。女杀手扮成阔太太,谁也没在意。进得包房,刚好他也进了包房,偶一转头,发现不对劲,没有多想就把阔太太往包房外一推,再一脚踢去。女杀手的手伸进胸前,拉响了绑在胸前的炸弹。幸好那炸弹威力不大,他推了一把,又踢了一脚,女杀手离长官就远些了。长官没被炸死,只受了一点伤。他在医院昏迷了十天十夜,终于活了过来,一条腿却给废了。
长官把他那条腿送进了医院,用福尔马林液泡了起来,说看能不能找个好医生给他接起来。国内的医院不行,就送国外,不惜任何代价。长官是不懂医学的,但是医生懂。医生们说,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没有这种技术,以后有没有难说,但现在肯定没有,再说断腿在福尔马林液里泡不了多久,肌体的机能就丧失了,细胞就死了,再接上去就和一条猪骨接上去没有两样;再再说这种受散面创伤的腿,已经千疮百孔,就算华佗再世,接了上去,也是天天疼痛,人非给疼死不可。长官一怒之下,毙掉了两个医生。毙掉医生也没有办法。
他不知道长官为他毙掉了两个医生。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知道以后,他去医生坟前烧了几刀纸,磕了几个头。他没敢去医生家里。他知道医生家人的目光就能杀死他。然后,他把断腿拿回家来,还是泡在福尔马林液里。战乱年代,颠沛流离,泡着断腿的玻璃瓶给打碎了,他索性不再用福尔马林液浸泡,但还是保存着那条断腿。渐渐地,断腿上的肉腐烂了,掉了,终于只剩下一条骨头,像个棒槌。他把棒槌腿骨带在身边。
长官得知杀手是谁派来的以后,也派出杀手去追杀对手。但是对手没给他机会。不过,因为年纪大了,加之吃了败仗,郁闷难消,对手没活多久就死了。长官手下的人要挖对手的坟,刨出对手,挫骨扬灰,把他的皮制成战鼓来敲。他得知后阻止了,说就用他的马来代替他吧。对手的马是出了名的好马,也是对手的心爱坐骑,据说他在穷途末路时,宁愿用自己的爱妾换条活路,也不愿献出马来。长官听从了,命令挖开陪葬的马坟扒了马皮做鼓,不得动对手的坟茔。
那面鼓制成后长官送给了他。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此鼓有个神奇的地方,它能预知凶险兵灾。只要它嗡嗡地响起来,过不了几天,前方就会传来有敌人入侵的消息。直到战事结束,嗡嗡声才会消失。他烦不胜烦。偶然一次,他把玩自己断掉的腿骨时,一个失手,腿骨掉在鼓面上,嗡嗡声消失了,却吓了他一大跳:腿骨敲在鼓上,一声闷响,据说离城数里驻扎的兵们都听见了。他后来试过几次,的确,用腿骨敲鼓,声震数里,持续差不多一个时辰,响声摄人心魂。因此,除了他不想让鼓响起来扰他,很少敲鼓,却也没有丢掉。
经此一劫之后,他的人变了,胆也壮了起来,敢去摸枪了,敢去装子弹了,敢去学打枪了,后来,终于敢去杀人了。就为有胆去杀人,他种下一桩孽障。
小和尚听得有些入迷了,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什么孽障?
大和尚说,他吃过人的睾丸,睾丸,懂吗,就是男人裤裆里那个东西装着的那两粒小肉丸。
小和尚几乎干呕起来。一叠声地说,罪过,罪过,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