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闭关已有些时日了。
闭关的地方,在寺后山崖的绝壁上面。从那里望下去,山前的阡陌村舍,上山的石梯台阶,尽收眼底。老和尚命人在那里掘出一道石室,就成了他清修的地方。
每天抄几个时辰的《金刚经》,用的是瘦金体;晨晚诵经、礼佛如仪,剩下的时间,就是打坐静思了。老和尚喜欢赵佶的字,字体瘦直挺拔,横带钩竖带点,撇如匕首捺似切刀,竖钩细长如古时的枪杆。写来隐隐有兵气,满纸金戈铁马,纵横驰骋。这位亡国之君治国无能,被后人嘲笑千年,一身才华,却也为后人景仰千年。
每年的这时候,“它”都会如期而至,已有多年。来的时候,他就头疼欲裂,眼花,浑身出虚汗,脾气变得无比暴躁。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地一个人呆着。让耳边(心头?)和眼前的那些声音、画面慢慢平息,以此来求得解脱。因此,每年的闭关时间,基本都在这个时候。他把“它”称为“病”。最近几年,老和尚已经很少犯这病了,但没想到今年它又如期光临。
他的耳边响起了杀伐之声。他听见枪炮轰响,流弹横飞,惨叫声充斥耳鼓。大炮划过空中的闷响里,还夹杂着呛人的火药味儿。枪弹出膛的响声,带着金属的质感,尖利、清脆。他还看见漫山遍野都是鲜血,草丛里、沟渠边、大树后、巨石下、弹坑内,到处都有残缺不全的尸体,那些尸身已经变了形,看起来已不像是人,倒像是个别的什么东西,仿佛一位神经错乱的屠夫摆放在集市案板上的一块块不规则的猪羊牛肉。
一日两餐,全是大和尚送上去。大和尚是寺里的伙头,掌管全寺百来口人的一日三餐。说是伙头,却很少亲自下厨,也很少上街采买,这些活儿,都另有和尚去干。尽管如此,他却是众望所归,全寺上下都心服口服,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厨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佛门是清修所在,却也不是一尘不染的地方,总会有些俗世的尘埃。但他不是监院,监院另有别的和尚。他就是伙头。
这天,大和尚送餐上去,看见石室门前竹篮里的饭食,已是两天未动了。他愣怔了一下,轻手轻脚放下竹篮,侧耳贴近室门,隐约可闻老和尚的诵经声,就放了心,正准备返回,石室里传出了老和尚的声音:你来了?
大和尚说,贫僧来给方丈送饭。
老和尚说,放在外面,你进来吧。
大和尚推开门,看见老和尚双腿打叠,面朝外面,坐在蒲团上。石室只有一扇小窗。猛烈的光线随着大和尚踉跄扑进,打在老和尚的脸上,老和尚的眼睛闭了闭,才睁开来,说,你坐下吧。
大和尚返身闭上房门,行了礼,在蒲团上坐下。老和尚问,最近山下可传来什么消息?
大和尚说,战事不休,即有消息,也只是这些消息了。
老和尚说,兵连祸结,风云莫测,佛门净地,只怕也不得清净呀,如真到了那个时候,如之奈何?
大和尚盯着老和尚,说,方丈担忧佛门不净,难道方丈怕了么?
老和尚大笑起来,说,老纳已弃红尘,看破死生,净又如何,不净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大和尚也笑起来,说,万事随缘,缘来则来,缘去则去;强求不得,强求亦不可得;避亦不可,避又如何避?佛门不净,天下又何处能净?
老和尚叹口气,说,你是枉入佛门了。
大和尚说,我佛慈悲为怀,兵灾凶险,狼烟四起,苍生尽如蝼蚁,我佛也要开眼。
老和尚闭上双眼,仿佛又入了定,良久方才睁开眼睛,说,世华,你是真不怕么?念祖怎么办?他可是丁家唯一的血脉了。
大和尚浑身一震。这个名字,已有好多年没人叫了,他都差不多遗忘了。现在,老和尚却叫了出来。他说,这孩子太过执著,又生逢乱世,唉!
老和尚说,他是有慧根的,如生在太平盛世,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
大和尚说,我年少时,何尝没有慧根?乱世年头,这未必是好事啊。
老和尚无语。良久方才开口,转换了话题,说,那病,又来了。
大和尚点点头,没有说话。
老和尚说,如果此地生出战事,我们无法置身事外,就得犯戒呀。我……怕了!
大和尚盯着老和尚,心里五味杂陈。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老和尚说出这个字:怕。他说,你怕,就已破戒了。
老和尚赧然,说,到底修为不够啊。我清修了这么些年,本以为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那病好几年都没犯过了。现在已是风烛残年,这一生,总算求得善终了。可是现在,不知怎的又犯了。想来,只怕难成正果了。
大和尚说,苍生倒悬,成佛又如何?
老和尚笑,说,空了未空。
大和尚大笑,说,空了已空,方丈未空而已。